寿宴上的喧嚣与虚伪笑语犹在耳畔，顾凌风的书房内，却已是寒霜遍地。
他负手而立，背对着陆清澜，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不耐的压抑：“清澜，今日之事，我知道你心中不快。但秦霜于我有救命之恩，战场之上，我们更是生死相托。我意已决。”
他骤然转身，目光如炬，“母亲年事已高，秦霜性子爽直，不善庶务。日后府中中馈，仍由你掌管。迎她入门之事，也须你来操办，方能显出我顾家的气度，和你主母的贤德。”
他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仿佛是在宣布一项军令，而非与自己的结发妻子商议。
陆清澜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曾盛满爱慕的清澈眼瞳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将军，忘了成婚之初的誓言了？”
“此一时，彼一时。”顾凌风的面色僵了瞬息，随即恢复了理所当然的强硬，“沙场之上，情非得已。我知这对你不公，故而允她以平妻之位，已是最大程度顾全了你的颜面。”
陆清澜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弧度，“《大唐律》典，可有‘平妻’一说？将军是想让我陆清澜，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还是觉得，我定西将军府的女儿，便可任你如此轻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锥，刺得顾凌风的尊严摇摇欲坠。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动了怒：“陆清澜，你莫要不识抬举！我敬你是定西将军府的嫡女，才与你商议。我这条命是秦霜给的！你若容不下她，便是善妒！我顾家，绝不容妒妇！”
“我的确容不下。”陆清念坦然迎上他盛怒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可怕，“非我善妒，而是将军背信弃义。此事，绝无可能。将军若执意如此……”
她顿了顿，“而是这顾家，容不下我陆清澜。”
气氛僵持到冰点，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顾老夫人由丫鬟搀扶着闯进来，一见陆清澜便厉声呵斥：“好个陆清澜！我儿与你商议，你竟敢如此顶撞！你眼中还有没有这个夫君？”
陆清澜微微垂眸，敛去所有锋芒，语气却无半分退让：“母亲息怒，儿媳只是在陈述事实。”
顾老夫人冷笑一声，声音尖刻：“事实就是，秦霜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更是圣上跟前的新贵！这份恩情，大过天！这份荣耀，是我顾家的助力！你身为正妻，理当贤惠大度，主动为夫君分忧，为家族计！”
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算计，
“我告诉你，你是顾家的人！凡事当以顾家为先！你若再冥顽不灵，别怪我不念婆媳情分，动用‘七出之条’！一个‘不孝’，一条‘善妒’，就足以让你颜面扫地，滚出顾家！”
“老夫人！”一直候在门外的玉珠再也听不下去，冲进来跪在陆清澜身前，哭着辩解，“将军要纳新人，小姐心中委屈，何错之有？怎能以‘善妒’相逼？”
顾老夫人见又是宴会上的丫鬟，更是怒火中烧：“贱婢！又是你！来人，给我掌嘴！”
“我看谁敢！”陆清澜厉声喝止，上前一步将玉珠护在身后。
顾凌风也皱眉道：“母亲，不必如此。”
陆清澜抬眸，目光如霜，冷冷掠过顾老夫人，声音清冽而坚定：
“婆母不必费心动用七出之条。若顾家执意要迎秦霜入门，我陆清澜，自请和离。”
“和离？”顾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色阴沉下来，“你想得美！你以为和离了，就能带走你那十里红妆的嫁妆吗？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若识相，乖乖操办喜事，日后依旧是顾家的主母。若不然……”
“我的嫁妆，”陆清澜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却带着定西将军府嫡女与生俱来的傲气，“谁稀罕，谁拿去便是。”
说完，她再不看那对母子一眼，转身带着玉珠，径直回了自己的清澜院。
翌日清晨，清澜院内，陆清澜坐在窗边，一言不发。
顾凌风和顾老夫人昨日撕下的，何止是虚伪的面纱，更是她一年来信赖与付出的全部意义。昔日温情脉脉，海誓山盟，都成了此刻最响亮的耳光。
她的思绪飘回数年前，母亲萧氏病重之时，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澜儿，为娘不求你富贵滔天，只愿你觅得一心人，夫妻和睦，安稳度日……”
“觅得一心人，安稳度日……”陆清澜低声呢喃。
屈辱求全？在这污浊的泥沼中，日日面对背弃自己的夫君，一个处心积虑上位的女人，和一个刻薄寡恩的婆母……这，就是母亲希望她过的“安稳日子”吗？
不！绝不是！
母亲若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她如此卑微苟活！父亲和九位兄长若英魂尚在，又岂能瞑目于九泉之下，看着陆家的女儿被人如此作践？
一股决然之气从心底轰然升起，瞬间驱散了所有迷茫与伤感。陆清澜缓缓站起身，那双沉寂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清亮而坚定的火焰。
“玉珠，”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力量，“替我更衣，取我平日里最素净的那套月白裙。”
玉珠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办。
片刻后，一身素衣的陆清澜，发髻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绾住，摒退了所有下人。她独自走到院中，面朝早已空无一人的定西将军府方向，对着陆家的祖宅，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清晰而沉稳地响起，仿佛在向天地宣誓：
“陆氏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女陆清澜，叩告先祖。”
“先父定西将军陆骁远，母亲萧氏，九位兄长，魂兮归来，鉴我衷肠。”
“女儿谨遵母愿，嫁入顾家，原盼夫妻同心，白首不离。然，顾凌风背信弃义，寡廉鲜耻，欲纳新人，更欲以‘平妻’之名，辱我门楣。其母顾氏，贪婪刻薄，以孝道相逼，欲夺我嫁妆，置我于不堪。”
“顾凌风，已非良人。顾家，亦非我安身立命之所。”
“女儿不愿在如此不尊不重之婚姻中委曲求全，辱没我陆家风骨！女儿心意已决，今日便进宫，恳请太后娘娘念及与先母旧情，恩准女儿与顾凌风和离！”
“此后，天高海阔，女儿将承继陆家傲骨，绝不苟活于世！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佑我此行顺遂，护我陆氏门楣不堕！”
言罢，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凉的青石板，久久未起。
再抬首时，她眼中已无半分泪光，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与一往无前的凛然。
顾家，这潭浑水，她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