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后,细微的噼啪声。
许久的死寂之后,太后终于睁开了眼。她的目光落在殿中跪着的陆清澜身上。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陆清澜没有动,依旧挺直着背脊。
太后轻叹一声,语气沉重:“哀家……允了。”
这两个字,如千钧之重,回荡在寂静的殿中。
陆清澜身形微颤,抬眸间,眼底泛起一丝水光,却被她生生压下,未曾落下。
她没有说一句“谢恩”,只是俯下身,对着太后行了一个无比端正、郑重的叩拜大礼。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瞬间,无声的语言胜过万语千言。
这一拜,拜的是太后全了她身为定西将军府女儿最后的风骨与尊严;这一拜,也是与过去那个深陷泥沼、任人摆布的自己,彻底决裂。
“此事,哀家会与皇帝分说。”太后由李姑姑搀扶着,缓缓起身。她的视线越过陆清澜,望向殿外无尽的宫阙,语气中带着一丝只有陆清澜能听懂的温情,“你先回府,静候懿旨。”
“臣妇,告退。”
陆清澜再次叩首,随即利落地起身,转身离去。她的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仿佛卸下的不是一桩婚事,而是一副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枷锁。
殿门的光影投射在她身上,将她的背影拉得颀长而孤寂。
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太后胸口郁结的闷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沉重。她缓缓坐回御座,闭上双目,华丽的宫殿内,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
“李姑姑,”半晌,她再度开口,“去请皇帝过来。”
御书房内,唐明皇正对着一封西陲塘报凝神思索。太后身边的李姑姑一句“太后有请”,让他眉心微蹙。母后一向深居简出,从不干预他处理政务,除非是动摇国本的宗亲大事。
他不敢耽搁,立刻起身,步履匆匆地赶往长乐宫。
一踏入殿内,唐明皇便敏锐地察觉到那股不同寻常的凝重,宫人们垂首敛目。
“儿臣参见母后。”他上前行礼。
太后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如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冷淡地“嗯”了一声。“坐。”
唐明皇依言落座,心中的疑云更甚,试探着问:“母后今日召儿臣前来,可是凤体有恙?”
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哀家凤体安康得很!”
她语带讥讽,“倒是皇帝,近日越发英明神武,做的好决断啊!”
唐明皇心中一凛,知道母后已是动了真怒。他迅速在脑中检视近期朝政,却仍想不出是何事触怒了她。
“母后息怒,”他放低姿态,“儿臣愚钝,还请母后明示。”
“明示?”太后陡然冷笑,将手中的一串紫檀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
“哀家倒要问问你!你给宣威将军顾凌风和那女将秦霜赐婚,是何道理?是真的嘉奖功臣,还是给他送去一个逼死发妻的由头?!”
唐明皇一怔,原来是为了此事。
这不过是后宅妇人之争,便解释道:“母后有所不知。秦霜在西陲屡立奇功,与顾凌风情谊深厚,朕此举是为成就一段沙场佳话。”
“佳话?”太后声音陡然拔高,
“好一个佳话!我大唐律例,‘朝中新任命官员,成亲五年之内,不得纳妾’!你可还记得?顾凌风新晋四品宣威将军,难道不算新任命的官员吗?”
唐明皇脸色微变,辩解道:“母后,朕赐的并非是妾,而是……平妻。”
“平妻?!”
太后怒极反笑,眼中满是鄙夷与失望,
“我大唐何时有过‘平妻’一说?不过是你们男人为了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鬼话!宗法礼制,一体两妻,便是人伦之乱!你让秦霜进门,就是把陆清澜那个正妻,变成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见太后怒火攻心,唐明皇不敢再强辩,只得苦笑道:
“母后息怒。当时在朝堂之上,顾凌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泣血恳请,他与秦霜皆是西陲功臣,朕若当众驳回,岂不寒了天下将士的心?朕……也是骑虎难下。”
“骑虎难下?”
太后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为了你皇帝的颜面,为了笼络一个新贵将军,你便将定西将军府满门忠烈的脸面,将陆家十条汉子用命换来的荣光,狠狠踩在脚下吗?他们的尸骨埋在西陲,英魂可都看着你呢!”
唐明皇被这番话问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太后深吸一口气,语气中透出无尽的疲惫与失望:“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哀家只告诉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就在刚才,定西将军府的孤女,陆清澜,来求哀家——请旨和离。”
“什么?!”
唐明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在他印象里,陆清澜不过是个温婉娴静、遭遇家变的可怜孤女。他以为她最多哭闹忍受,怎会……怎会做出“和离”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她……性子竟如此刚烈?”他喃喃自语,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模糊女子,有了清晰而震撼的认知。
“刚烈?”
太后冷哼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许与心疼,
“那不是刚烈,是傲骨!是定西将军府就算只剩下一个女儿家,也绝不低头的铮铮风骨!她的父兄可以为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她又岂会为了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摇尾乞怜,与人共事一夫?”
她放缓了语气,道:“你金口玉言,不好朝令夕改。这道和离的懿旨,便由哀家来下,全了你我的体面。”
唐明皇沉默了。由母后下旨,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但陆家满门忠烈,只余下这么一根独苗,”太后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远而锐利,
“我们皇家,不能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让她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这伤的不止是陆家的忠魂,更是天下臣民的心!”
唐明皇立刻会意,恭敬道:“母后深谋远虑,儿臣愿闻其详。”
太后沉声道:“定西将军陆骁远,战功彪炳,镇守西陲多年,劳苦功高。如今他血脉凋零,理应追加爵位,以慰忠魂。便追封他为‘护国公’吧。如此,陆清澜便是护国公府的嫡女,她和离归家,我看谁还敢轻看她一分!”
护国公!
唐明皇心中剧震。这已是国朝武将爵位的顶峰。
此举不仅是给陆家无上哀荣,更是向满朝文武,向天下人昭示皇家的态度——忠臣之后,绝不可辱!
他瞬间明白了母后的深意,愧疚、敬意与帝王的权衡在心中交织。
“母后所言极是。”唐明皇俯身长揖,语气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是儿臣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此事,儿臣即刻交由礼部去办。”
见他真心悔悟,太后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往后,用心看看,别只盯着眼前的军功,忘了那些为大唐埋骨沙场的旧人。”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