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起身告退，身后便传来太后那夹杂着疲惫与冷意的声音。
“皇帝。”
唐明皇脚步一顿：“母后还有何吩咐？”
太后没有看他，眼帘低垂，手中那串油亮的紫檀佛珠，转动得极为缓慢。
“哀家只是想提点你一句，誓言如鼎，一足断，则倾覆。顾凌风此人，少年得志，锐气有余，根基却浅。”
她顿了顿，抬眉，目光落在儿子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帝王威仪的脸上。
“今日，他能为了所谓的‘沙场情谊’，背弃对发妻‘永不纳妾’的誓言，来日，谁又能担保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弃对君王的忠诚？”
这番话，没有一丝火气，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能穿心刺骨。
唐明皇本就因陆家的事心怀愧疚，此刻被母亲这般一点，那份愧疚迅速演变成了一种深沉的警惕。
帝王最忌讳的是什么？是失控，是不忠。
一个能轻易违背婚盟誓言的将军，其品性确实堪忧。
“母后教诲的是，”唐明皇的姿态愈发恭谨，声音里已没了先前的辩解之意，“儿臣……受教了。”
太后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疲惫地挥了挥手。
唐明皇躬身一揖，再无片刻停留，带着满腹复杂的心事，快步离开了长乐宫。他心中已然清楚，对于顾凌风，他需要重新审度。
翌日，御书房。
殿内气氛肃杀，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兵部尚书与几位枢密院老臣正围着它，就西陲战事争论不休。
顾凌风作为新晋的宣威将军，又是刚从西陲凯旋的功臣，自然也被召来参与议事。
他今日意气风发。四品武官的朱红朝服衬得他身姿英挺，眉宇间是压不住的少年得志。
昨夜，他与秦霜月下对酌，共饮醇酒，畅谈未来，心中更是充满了对前程的无限憧憬。。
他坚信，凭借自己对吐蕃战法的深刻了解，今日定能一鸣惊人，进一步巩固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议事开始，唐明皇垂眸盯着沙盘，神情专注，依次询问了几位老将，问题精准而犀利。
顾凌风屏息等待着，每一次讨论的间隙，他都准备好上前，将自己酝酿已久的奇策倾囊而出。
可每当他准备出列的刹那，御座之上，唐明皇的目光总会不偏不倚地移开，或是干脆点名另一位将军，将他满腹的话语死死堵在喉咙里。
起初，顾凌风只当是巧合。可三番两次之后，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陛下，”他终于按捺不住，趁着一个间隙，朗声出列，“臣在西陲与吐蕃交手数年，对他们的战法颇有了解。臣以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派一支轻骑绕到敌后，焚其粮草，乱其军心……”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自信满满，御书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他身上。
然而，御座之上的唐明皇，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只是用朱笔在沙盘上轻轻一点，淡漠地问向一旁的兵部尚书：“林将军的先锋营，何时能抵达玉门关？”
兵部尚书连忙躬身回答。
顾凌风僵在原地，满腔的热血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冷却。
陛下的无视，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要残忍，它将他的骄傲与自信，在所有同僚面前剥得一干二净，让他像个跳梁小丑。
他感觉到脸颊在发烫，火辣辣的。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让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下来的整场议事，他都像一个透明的鬼魂。他站在那里，听着他们讨论战局，部署兵马。
直到议事结束，众臣陆续退出，唐明皇也未曾再看他一眼。
顾凌风浑浑噩噩地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为什么？
陛下为何会突然对他冷淡至此？前几日赐婚之时，陛下还温言抚慰，赞他为“国之栋梁”。这短短数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天子的态度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任何可能触怒龙颜的缘由。难道是朝中有人进谗言？还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哪位权贵？
他心乱如麻，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外走，脚步沉重。
行至一处偏僻的宫墙拐角，风中传来两个小内侍压低的交谈声。
“哎，机灵点，今儿当值仔细些，”一个年长的声音告诫道，“陛下从长乐宫回来，龙颜便一直不悦。咱们做奴才的，千万别往前凑。”
“知道了，李公公。”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可究竟是为什么事？奴才隐约听说，好像是……是昨日定西将军府那位，去求见过太后娘娘。”
“嘘——！”年长的内侍立刻厉声制止，“主子们的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管好你的舌头！”
两人交谈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不漏地飘进了顾凌风的耳朵里。
定西将军府那位？陆清澜！
她去求见过太后？
一道电光石火，瞬间劈开了顾凌风脑中的迷雾。所有的困惑与不解，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拳在袖中倏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原来是她！
顾凌风的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一幅画面：陆清澜在太后面前涕泪涟涟，哭诉着自己的薄情与背信，控诉着秦霜的介入，然后跪求太后为她做主，劝说陛下撤回赐婚的旨意！
太后与她母亲是手帕交，定然会偏袒于她。太后在陛下面前一吹风，以孝治天下的陛下，自然会对自己心生厌恶！！
难怪！难怪陛下今日在御书房会那般冷待于他！
一股被背叛和愚弄的怒火，从顾凌风的心底腾地燃起，瞬间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原以为，陆清澜纵然性子冷淡，却终究是个识大体的将门之女。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背后使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妇人伎俩！
她这是想毁了他！毁了他的前程，也毁了他和秦霜的未来！
他之前对她尚存的一丝愧疚，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尽数化为了熊熊的怒焰。
他觉得陆清澜此举，不只是善妒，更是恶毒！她见不得自己与秦霜两情相悦，便要去宫中搬弄是非，试图搅黄这桩天子亲赐的婚事，好让他顾凌风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陆……清……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