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自宣威将军府侧门悄然驶出,汇入长安城渐次苏醒的洪流。
车内,陆清澜端然而坐。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看似沉静,实则锋芒尽敛,只待出鞘。
马车行至宫门,递上拜帖。玉珠搀扶着她,行走在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两侧巍峨的朱墙金瓦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们被引至长乐宫外的一处偏殿前。宫人面无表情地传话:“太后娘娘正在礼佛,请将军夫人稍候。”
这一候,便是一个时辰。
日头越升越高,金光灼灼。陆清澜静立于廊下,身姿如一株孤傲的青松,纹丝不动。廊柱的影子,如同一柄缓慢移动的日晷,无声地切割着光阴,也凌迟着人的耐心。
玉珠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看着自家小姐在日光下愈发苍白的脸,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那份沉静看得她心头发慌。
“小姐……”玉珠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发颤,“太后娘娘……分明是故意晾着咱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们……我们先回去吧,再想别的法子!”
陆清澜的目光始终锁着远处长乐宫紧闭的殿门,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她没有回头,轻声回道:“不回。”
“可是!”玉珠急得眼圈泛红,“再等下去,身子会熬不住的!”
“等。”陆清召只吐出一个字。
她沉默了片刻,与其说是对玉珠说,更像是对自己立誓,“今日,我必须见到太后。太后若不肯见,我便去承天门外跪着,求皇上还我一个公道!”
“小姐!”玉珠大惊失色。去承天门鸣鼓请君,那便是将此事彻底撕开,再无半分转圜余地!可当她看到陆清澜那决然的眼眸时,所有劝阻的话都堵死在了喉中。
她知道,小姐不是在说气话,而是已经抱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咽下满心惶恐,默默地挺直了腰背,陪在陆清澜身侧。
与此同时,长乐宫内,檀香缭绕。
一身暗紫色金绣凤纹宫装的太后,手持一串紫檀佛珠,紧闭着双目。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神情淡淡,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与捻动佛珠时越来越快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静。
“娘娘,陆氏已在殿外候了一个多时辰了。”伺候多年的李姑姑轻声禀报。
太后缓缓睁开眼,眸光深邃如古井。“这孩子,到底还是来了。”她轻叹一声,仿佛早已预料,“她为何而来,哀家心里明镜似的。”
李姑姑躬身:“那……是否要宣她进来?”
太后摇了摇头,眉宇间尽是为难之色。“宣她进来,哀家能说什么?”
她端起茶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浮叶,像是在拨乱自己的心绪,
“顾凌风与秦霜的婚事,是皇上金口玉言,在朝堂上嘉许过的。皇上赞秦霜‘巾帼不让须眉’,又念他们西陲大功,这才赐婚。哀家总不能为了后宅妇人之事,去驳了天子的颜面。”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疏离的公允:“况且,那秦霜,哀家也见过,确是个英气爽朗的女子,战场上杀伐果断,是个将才。顾凌风少年得志,配她,倒也相得益彰。”
言下之意,竟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李姑姑垂首不语,殿内一时沉寂。
太后放下茶盏,目光飘向窗外,声音忽然染上一层柔软的追忆:
“想当年,萧姐姐还在时,最爱带澜儿入宫来陪我。那时的澜儿,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躲在母亲身后,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怯生生地喊我一声‘姨母’。”
“萧姐姐总说,此生别无他求,只愿澜儿能寻个良人,安稳一生。她为澜儿千挑万选,才选中了顾凌风,图的,就是他那句‘永不纳妾’的誓言。谁曾想……物是人非,竟快到如此地步。”
太后的眼神变得复杂,既有对故友的怀念,又有对现实的无力。她何尝不知陆清澜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一边是皇权与朝局,一边是故人之女的情分,这秤,如何能平?
李姑姑见状,上前一步,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娘娘可还记得,三年前,定西将军府,一门十杰,尽数战死西陲?”
太后握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李姑姑的声音愈发沉重:“半年前,定西将军府满门老弱妇孺,又遭吐蕃探子屠戮殆尽。”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姑姑抬起头,直视着太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悲鸣:
“如今,偌大的定西将军府,只剩下殿外站着的那个孤女了!秦霜将军的军功是耀眼,可陆家一门忠烈,为我大唐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尸骨未寒,如今,他们唯一的血脉,要眼睁睁看着夫君另娶,受此奇耻大辱!”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在太后的心上。
她猛地闭上眼,脑海中交替闪过定西将军陆骁远那张忠诚刚毅的脸,闪过闺友萧氏曾托付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那个于烈日下静立,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如枪的身影上。
是啊,她不只是顾凌风的妻子,不只是萧氏的女儿。
她,是定西将军府,最后的傲骨与门楣。
若连这份傲骨都要被生生折断,那寒的,怕就不止是人心,而是我大唐数十万将士的忠心!
“啪嗒”一声,太后手中的佛珠,倏然停止了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