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子封国八百，江下国不南不北，当下时节，寒冬已快到了。江下国不大，清河省更不大，和大夏诸国各省一样，多的是举族群居的族群，一个依山傍水的族群小镇里，内深处一套宅院传出清亮读书声。

“……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这是个微眯着眼，眉目清秀的少年，屋里已经烧起地龙，暖烘烘的，他只穿单薄青衫。

读的是《夏礼》。

夏天子诛邪魔妖孽，重定天下，分封诸侯八百，一代一代夏天子垂拱而治，靠的就是一部《夏礼》、一座道学。

天寒欲雪，红泥火炉，煮水泡茶。泡茶的是个少女，看起来同少年一般年纪，十五六岁样子，身量却很高，不下成年人，尤其双腿修长，穿着束身的红衣，身姿玲珑，带着一股子凌厉气质，显见是练就不俗的武功。

茶是好茶，江下国七江相汇的尽头，有一座江心岛，江水蒸雾，常年笼罩，岛上产一种雾蕴灵茶，人饮用了，有养神定念、固元锁灵的功效。不是积年的世族豪门，喝不到这等好茶。

“这讲的是婚姻之礼吗？”少女问道。

少年喝一口茶，咂巴一下嘴巴，生生把温雅公子的气度消磨干净，说道：“没错。礼道到了尽头，无非四个字：敬天法祖。法祖之大者，无外乎祭祀、传承，这两件事，归根到底，则是婚姻。所以，夏礼中说，二姓相合，男女成婚，育养子嗣，事祖宗于庙堂，继承后世。”

“二姓？”少女奇问道，“非要二姓，方可成婚？可我们这一族里，就有通婚的呢，这是为何？”

少年笑道：“时移世易，就算是礼道，也因时制宜。大夏未定时，妖孽邪魔涂炭天下，洪水滔天，人族凋零，等到大夏定鼎天下，每一家一姓，也没几个人，当然不宜同姓通婚。到了如今，就说我们族里，在族中的就有三四千口人，血缘差了数代，甚至十代辈分的都有，就算通婚，又有何不可？

其实，何止是同姓，就算不同种族，也有成就好事的。”

“不同种族？难道人同妖？”少女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发白。

少年抚着她的手，笑容和煦，带着能安定人心的味道，温声说道：“红霜，有我在，你怕什么？还是说回婚姻之礼。《穆天子传奇》里，有一则故事，说的是荆国有个公子，去考荆国道学，没能考上，返乡途中，在荆水边上遇见一个美貌少妇，一边哭泣，一边牧羊，就问缘故，那少妇说，她本是云梦龙王的小女，嫁给荆水龙王的三王子，不料丈夫非是良人，姑婆也难缠得很，她过得很苦，于是求这位公子去她娘家求救，公子果然信诺，云梦二龙王亲至荆水，活吃了那荆水龙王三王子，救了龙女归去，最后不仅赠那公子许多珍宝，还把龙女许给他为妻，成了一双神仙眷侣，夫妻和睦，连穆天子知道了，都大为赞叹。

你看，一人一龙，尚且可以成婚。”

“龙？”红霜吃了一惊，“世上当真有龙？”

少年哈哈一笑，放下茶杯，说道：“据说，第一代夏天子，夏祖，诛妖邪、镇洪水，斩杀上古鼋师，靠的就是天外神龙降世相助，后来，夏祖乘龙飞升。不过，这种话，我是不大信的。妖孽，是有的，当今之世也有，龙，没人见过。

至于这则故事……你修行的是武功，当然不清楚，若修神念，无论符法还是咒术，无非是心存种种象征事物，如宝塔宫殿、山川湖海、草木虫鸟、仙佛神魔……无一不可，观想以为念，成其神念。无论修的是夏礼、夏法、兵道，还是道家佛门经典，总有些人功侯不够，神念没有修成，反而成了妄念，比如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话来。

我看，龙女是没有的，穆天子时某个道学里的学子，做了一场春梦，梦见和绝色龙女共赴巫山，醒来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倒有可能。”

红霜不禁霞飞双颊，旋即忧愁起来：“公子，都是因为我……”

“我早说了，不要叫我公子。当年，他们把你给我，放任你我自生自灭，你虽是我乘青遥的仆女，实则同我妹子也没区别。”

少年不满地摆着手。

“不错，我本来是有天赋，不比族里任何人差，当年按祖规得到你这个旁支病弱女婴为仆，运神念为你检查时，发现你的病因是体内有一股森寒似霜雪的气息，极有可能是某种妖气，这些年，我每积累一些神念力量，就要燃耗掉，为你磨炼妖气，才耽误了修行，甚至常年精神萎靡，得了个‘嗜睡’的怪病。

可你不懂，神念修行，和武功修行是不一样的。

我就如开渠引水，虽然每引来一股细流，都灌溉了你，但是这些年，我已开拓了极宽的渠，成了河道，等到哪一天，我磨尽了你体内的妖气，我就可以厚积薄发，一口气蓄养神念，神念圆满算什么，或许一举铸就神台，也有可能。”

“所以，我都不觉可惜，你也没必要终日忧愁此事。红霜，你是我的仆女，更似我的妹子，我是个嗜睡的病人，没有你的话，我连自理生活都难。更何况，你如今是族中出了名的武功天才，全族上下，对你都器重，我也沾光。哈哈。”

“青遥……”红霜终于露出一丝丝笑意。

乘青遥，是她的主人，更似她的兄长，按族中祖规，她这种旁系仆从，必须修行武功，一生追随主人。青遥的话，她每一个字都信。她却没看到，乘青遥低头喝茶时，眼底有一缕遗憾苦涩。

突然，声声钟鸣响起。

乘青遥和红霜都吃了一惊，这是道场大钟，通常没有大事，不会敲响，一旦敲响，凡身在族里，十六岁以下的年轻子弟，都要赶到。

乘族道场还有一座大罄，如果是钟罄齐鸣，那就了不得，不仅是年轻子弟，全族上下，凡在族中的，都要到场。

昨天夜里，乘青遥刚替红霜磨炼妖气，刚才和红霜说话，此刻神乏困倦，本已准备睡了，没想到道场大钟鸣响，却就不得不起身，和红霜一起，赶赴乘族道场。

乘青遥身体单薄，不比红霜，武功有成，体质很好，这个天气里，他要裹上三层外袍，才能出门。

他们赶到时，如今在族里的十六岁以下子弟，无论嫡系旁支，全都在了。他们一到，就有人调侃道：“又是青遥最慢，恐怕是刚睡醒？”

“道场钟声召集，都敢耽误。青遥，你过分了啊。”

“应该罚他去祖庙，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乘青遥恍若未闻，这些年，他早听惯了这些话，找个角落站定，跟着他的红霜却攥紧着手，很是恼怒。不少乘族嫡系子弟，看着身姿曼妙的红霜，都是摇头，既可惜又艳羡，这样出色的旁支少女，更是武功天才，当年居然安排给了乘青遥这个病人为仆。一句话，叔祖当年看走眼了！

“人齐了。”最前方，一个须发如莹雪，拄着木杖的老人平和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有奇特力量，压住所有吵嚷。他指着身旁一个白衣黑发，面貌方毅，目光微沉，蓄着短髯的中年男子，说道：“这是乘见修，你们以后，称他为‘修师’，从此以后，由他替我教导我族年轻子弟。”

众子弟闻言，都是震惊。这位叔祖，教导乘族一代代子弟，已经几十年，现在忽然换人接替？

“孩子们。”接着出声的是乘见修，“我回来接替叔祖，也为族中带来一次机遇！我在清河城道学，微有功劳，因此获得三个名额，选三名十六岁以下，天赋不俗的子弟，试学一年！”

轰动！

“清河城道学？！”

“居然有这种机会？”

……

乘青遥蓦地盯住此人，很是惊讶：“他为清河城道学立了什么功，能得这种回报？”

清河城道学，是大夏道学江下国分支的下属。偌大清河省，每年能成新学子的，不超过三百人。三个名额，虽只是试学一年的机会，也弥足珍贵。

“这三个名额，两个让你们角逐，另一个已经有人选，就是……红霜！”

“红霜！？”

乘青遥掌心猛紧，红霜攥着他手臂，指尖发颤，显然这突然的消息太震惊，几乎吓哭她，却立刻倔强摇头：“我不去，我不离开青遥。”

“不行！”乘青遥也斩钉截铁，“红霜不能离开我。”

“嗯？”乘见修神色寒冷，厉喝道：“不去？容不得你拒绝！至于你，乘青遥，我知道你，你父亲活着时，也曾和我一同修行。红霜武功天赋不俗，她去试学，对全族有利，你虽然是她的主人，难道要为一己之私，阻碍此事？”

乘青遥咬着牙：“按照祖规，我有权决定旁系仆从的一切！”

乘见修冷笑一声：“你敢强行阻拦，我就去祖庙，请祖先见证，剥离你和她的主仆关系？！”

乘青遥和红霜都怔住了。

“什么，剥离？当年，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相依为命了十二年！现在，说剥离，就剥离？”乘青遥眼里，冷怒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