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横贯大夏帝国南境的九万里长江,兼具狂野和娴静两重性格。
每当上游降下大雨,千山万壑,山洪竞汇于一川,它就像一群野性难驯的野生龙马,成千上万并驱狂奔,雪白长鬃荡起狂风骇浪,翻飞铁蹄击出隆隆涛声,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流东去。
但是如果风和日丽,它就会化作一泓清碧,静得仿佛情人在耳边低语呢喃,柔得好像舞女漾起的裙摆,使人忍不住要去亲近,却又不忍惊扰到她。
今天的大江,是娴静的。
乘青遥却明白,这是最后的宁静。
岳阳城是大夏帝国在楚州南部最后一处重镇,渡过大江南下,就进入了各方势力混杂的纷争之地。
如果说江北,代表着大江娴静的一面。
就像十九郡主夏葳蕤赠送给他的雪蹄玄角龙马,一切井然有序,进退有度。
那么,大江以南则是狂野一面的象征。
在那里,不说山高皇帝远的大夏官方,即便是名义上坐拥整个楚州的楚王,做起事来也是磕磕绊绊。
下了渡船,乘青遥牵着雪蹄玄角龙马登上南岸,回身向江北望去。
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在验证着他的判断。
江北码头上,大夏龙旗遍插,旗上五爪金龙与朝日同辉,将整个码头映得庄重华贵。
然而,不过一江之隔。
码头规模十去八九,只余小猫三两只的鲜红龙旗,也插得歪歪斜斜。
“驾——”
乘青遥翻身上马,向着楚州南部飞奔而去。
那是动荡混乱的纷争之地,
也是充满希望的自由之地。
……
……
“秦管家——”
一行急速南行的车队中,居中的马车忽然放慢速度,一个丫鬟装扮的少女挑起窗帘,脆生生地喊道。
打头的中年汉子挥手示意车队减速,然后策马来至马车旁。
“小娟,唤我何事?”
“小姐说,外面天干物燥,大家连续赶路,人倦马乏,就让大家歇息歇息!”
名唤小娟的侍女回答道。
管家秦玉山不由失笑。
这趟出行,本就是城主府惯常的日用采买,自天江城到岳阳城,原本一去一返,再加上办事开销,三天工夫也就足够了。
可自从自家小姐得知府中要派人前往岳阳城,便动了心思,要去一睹楚南第一大城的花天锦地。
秦管家自是婉言拒绝。
可义兄天江城城主秦安东早年丧妻,素来对这位唯一的独女宠爱有加,经不起女儿秦罗敷央求,就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采买队伍急剧壮大,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这都已经过了五天,队伍还在返程途中。
虽说大小姐秦罗敷同行,随行护卫人数也提升到了十人,但秦玉山仍不敢掉以轻心。
这里是纷争之地!
义兄秦安东,虽贵为天江城城主,但实际上却只是徒守空名。
不要说根本不能号令城中各大世家,就连秦安东这城主之位,也是各大世家共同推举出来的,为的就是让秦安东充当幌子,去与楚州军政大员虚与委蛇,相互扯皮。
至于那些横行山野的山贼盗匪,素来无法无天,连各大世家的面子都敢驳,就更不消说名不副实的天江城城主了。
“玉山叔叔,你就让大家休息一下,饮口水酒再赶路嘛!”
马车窗口又探出一张微圆的脸庞,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小巧的琼鼻下面,嘴角也正自噙着笑意。
这甜美的娇颜,让秦玉山打好的腹稿一下子乱了套。
“这……好罢!”
秦玉山环顾四周,打定主意道:“待出了这片林子,就让大家休憩进食,养足精神,再行赶路。”
荒野密林,向来是贼匪出没之地。
秦玉山久走江湖,对此自是心知肚明。
然而,世间之事,总是吊诡得很,心里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只听人喊马嘶——
一彪人马斜刺里杀出,约有三十余骑,个个黑纱蒙面,杀气腾腾。
“大夏通宝,干货财物,全都交出来。唔……马车上还有脂粉香气?嘿嘿,美人也都交出来!”
“呸——”
秦罗敷提着佩剑冲下马车,对劫匪斥道:“好大的胆子,天江城主府的车队也敢劫,你们是要找死吗!”
劫匪们哄然大笑。
“好个泼辣小娘子,够劲儿!”
“什么城主府?不过傀儡而已!便是秦安东在此,老子也要让他有来无回。”
“废话少说,男人杀掉,女人抢走。兄弟们,杀肥羊,发大财……”
劫匪们叫嚣着,排成阵列,一波一波冲了上去。
虽不如官军那样训练有素,但急速冲锋的阵列,也不是一般武者所能抵挡的。
几次冲锋过后,劫匪们折损六人,而城主府一方,却横七竖八,满地都是尸体。
秦玉山身负数创,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仍然仗剑护在秦罗敷主仆身前。
秦罗敷脸上尚还有些血色,侍女小娟早已吓得两股战栗。
转眼之间,十名护卫尽皆化作亡魂,秦罗敷瞋目裂眦。
“玉山叔,你快走!”
秦罗敷自知修为平平,今日己方之中,倘若有人可以逃出生天,也唯有秦玉山一人而已。
秦玉山惨然笑道:“我本一孤儿流民,自幼蒙城主收留,并赐姓为秦,以兄弟相称。此恩此情,重于丘山,我又岂能弃义兄爱女于危难?
今日,秦玉山死则死矣,绝无忘恩负义偷生之理!”
“好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你的命,我保了!”
林北深处,蓦地驶来一人一骑。
“何方小子,竟敢在此大言不惭!”
劫匪中一位壮汉握着犹自淌血的长刀,遥遥指向林中来人。
“兄弟们,速战速决,杀了此人!”
一行十骑,并驾冲锋。
待得双方接近,冲锋队列中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龙马!雪蹄玄角龙马!”
“不过一人而已,便是龙马骑军又能如何?杀了他,抢了雪蹄玄角龙马,今夜万花楼不醉不归。”
壮汉咆哮着冲在最前,忽地身子一顿,似是凭空落下了一座有无数条气流组成的枷锁,将他连人带马牢牢锁住。
随后,其余几骑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进退失据,动弹不得。
短短一瞬,对于速度奇快的雪蹄玄角龙马,已然足够。
与雪白龙马相谐而至的,还有寒霜似的雪亮剑锋。
骤掠如光,快若电掣,正是瞬杀七剑!
乘青遥策马从容而过,身后咚咚有声,十具尸体,陆续跌落马下。
“好小子,竟敢杀我兄弟。弟兄们,并肩子上,千刀万剐了他!”
此前在岳阳城中,见识过森严有度的大夏精锐龙马骑军,如今面对由劫匪们发起的冲锋,可谓处处都是漏洞。
而最大的漏洞,则是缺少了雪蹄玄角龙马。
乘青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催动胯下雪蹄玄角龙马,循着劫匪阵型中一处漏洞,猛冲上去。
马快!
剑更快!
大荒流剑经第三剑,渡岳尽野!
这一剑,气势浩瀚,如潮似浪,就像大江在疾风骤雨下猛然迸发出狂野的一面,一路势不可挡,瞬间就将劫匪阵型击穿。
一剑得手,乘青遥立即转换剑式。
云生海楼!
仿佛雨过天晴,大江狂野不再,尽显娴静,剑光倏隐倏现,明暗交错,浮光纷呈,影影绰绰现出万千变化。
重重幻象交叠在一起,与之相携而至的,还有大玄枷印衍化出的无数气流枷锁。
瞬杀七剑!
点点寒光,自幻象中闪现,随即便化为血红。
尸体一具接着一具,从马背上滚落。
“慢!少侠且慢!小人并非真是劫匪,而是金汤城良民……”
眼见同伴接连坠马身亡,最后一位劫匪再也无法直面死亡的惨烈,不住辩解,不住哀嚎。
乘青遥置若罔闻,手中长剑,冷酷地划过劫匪咽喉。
“做劫匪,就要有做劫匪的觉悟!你能杀人,别人自然也能取走你的命!”
乘青遥望着轰然倒地的劫匪,拭去剑上血迹,缓缓插入剑鞘。
“多谢少侠出手相助!救下我等性命!”
秦罗敷与小娟,一左一右搀着秦玉山,三人一起向乘青遥郑重施礼。
乘青遥坦然受之。
“不知少侠此行,要往何方?”
“楚南。”
乘青遥其实并无目的地可言,只要能避开连云宗追杀,给自己留出历练变强的空间,就足够了。
“自此地南下百里,就是天江城。小妹斗胆,恳请少侠前往秦家小憩,以为报答少侠救命之恩。”
乘青遥自无不可。
将护卫尸体一一收敛掩埋,四人轻车简从,开始启程南下。
……
……
密林深处。
一道身影,远远地窥伺着,阴冷的目光,不停地在秦罗敷与乘青遥身上来回打转。
直到秦罗敷四人离开密林,那人方才转过身,逐一扫视满地尸体。
“一步之差,竟被一个无名小卒给抢了先,生生搅黄了一出好戏!”
摇头吐出一口闷气,那人转手取出一方锦帕,细细擦去面上浮尘,露出一张布满寒霜的俊美面庞。
拭净面容,那人又运起真气,绕身环走周天,精心裁制的华奢衣袍无风自起,将附着在胸前的点点草屑、斑斑粉尘,抖擞得一干二净。
“劳心费力,全都做了无用功!”
那人回身从树后牵出一匹骏马,摘下蒙在马口上的棉布马勒,狠狠甩在地上。
“小子!这夺美之恨,我汤剑锋记下了!”
……
……
天江城,城主府。
浴桶之中,兰汤正馨。
“乘少侠,且先沐浴,解去旅途乏累。秦某已派人准备酒宴,到时再与乘少侠把酒言欢!”
秦安东面容方正,五官端毅,有种常年身处城主高位养就的气度,威严不失亲和,此刻他将乘青遥送入浴房。
贵为一城之主,竟然如此热情周到,如此亲力亲为。
乘青遥很是感动,连连拱手致谢。
虽说这一切,全都出自一位父亲为了报答救女之恩,可这其中浓浓父女情,却是弥足珍贵。
人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亲情更为珍贵的东西?
乘青遥不由想起了恩师商无尘,那个自幼收养他的,待他亦师亦父的男人。
五年相处,平淡却不乏温情……
也正是这平淡中的温情,一天一天,一点一滴,慢慢汇为浓浓亲情,让人缱绻难舍。
秦安东招呼仆役秦康掩上浴室房门,转身离去。
毕竟已是半百之人,饶是秦安东修为已至先天境大成,先被爱女遭遇惊魂一刻闹得提心吊胆,又为恩公忙前忙后,这一番劳碌下来,也是身心俱疲。
站在特意为乘青遥打扫一新的偏院外面,秦安东悠悠长舒一口气。
“怎样?能确认吗?”
“没错,就是他!”
秦康自怀中摸出一张告示,上面以简洁的线条,绘出一个少年头像,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正是犹在浴室沐浴的乘青遥。
“这告示,是由楚南镇守府军士张贴。据说,燕子阳大帅之子燕双龙,正在南下途中。”
“燕双龙少帅也来了……”
自岳阳城南下,天江城乃是必经之地。秦安东默然片刻,慢慢点下头。
“秦康,你立即出城,在城外恭迎燕少帅。就说天江城城主秦安东,愿与燕少帅携手,共同捉拿逆贼乘青遥!”
说到天江城城主五个字,秦安东低沉的嗓音,不由加重了三分。
在楚南纷争之地,各大世家可以不理会楚王,但却不能不顾忌手握重兵的燕大帅。
为了让自己城主之位更加名副其实,秦安东一直都在努力寻找奥援,以为制衡那些越来越不将他这个城主放在眼中的世家大族。
现在,秦安东终于找到了目标。
让这种大人物,甘心为自己伸出援手。
自然,也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投名状。
秦安东回首望向偏院,默默在心中道了一声:抱歉!
秦康径自出府。
秦安东又在偏院外面沉思片刻,转身朝府中酒窖而去。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偏院附近一棵大树后面,慢慢走出。
小娟怀中抱着一身新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愕然与痛楚。
逆贼?
捉拿逆贼乘青遥?
小娟茫然不知所措。
飞快冲进偏院,放下新衣,又飞快冲出偏院,径往内院去寻秦罗敷。
“小姐啊?上街去了!”
正在修剪花草的仆妇,告诉小娟:“去孙婆婆那里买薜荔冰浆……你也知道,薜荔冰浆做起来颇费工夫,采摘晾晒,淘洗揉浆,静置凝脂,蜜调冰镇……所以,只有傍晚时分,孙婆婆才会摆摊售卖!”
薜荔冰浆是天江城名吃,孙婆婆亲手制作的,更是一绝。
不消说,秦罗敷肯定是为了招待救命恩人,这才外出的。
小娟马不停蹄,飞奔出府。
……
……
沐浴过后,乘青遥换上新衣,更显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已有府中仆役前来告知,晚宴已经备好。
乘青遥毫不客套,跟随而去。
厅中烛火高悬,人头攒动,秦安东亲自出迎,礼数甚是谦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