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红楼梦》,一个不可或缺的方法就是进行田野考察。比如书里讲到明角灯。什么是明角灯?就是用羊犄角为原料做成的一种外壳透明的灯具。它是怎么制作的呢?有人说是用羊犄角熬成胶,再冷却为薄片,嵌装在框架上。其实,北京厂桥地区至今还有一条羊角灯胡同,那里在清朝曾集中着若干羊角灯作坊。四十几年前我在那附近一所中学任教,曾访问过当时已是耄耋老翁的制灯师傅,蒙他详告制作方法:用萝卜丝汤将精选的羊犄角煮软,然后用一组楦子撑大撑薄那羊犄角。最初用的楦子如同纺锤,最后的楦子则有如西瓜。制成的球形明角灯上下有口,但周遭无须框架。此外,像书里提到的腊油冻石、西府海棠、枫露茶究竟是怎样的事物,以及角色对话里出现的“黑母鸡一窝儿”“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的含义,还有为什么不说“死去活来”而非说“七死八活”,等等,都是可以通过踏勘、寻访、采风、询老有所收获的。
曹雪芹绝对不曾与高鹗合作过。曹、高二人不认识、无来往,人生轨迹毫无重叠与交叉。高鹗续后四十回《红楼梦》,是在曹雪芹去世二十多年后。书商程伟元把大体是曹雪芹的八十回和高鹗的四十回合印成一百二十回的本子在社会上流布,那时曹雪芹谢世已近三十年。许多人以为曹雪芹没有把《红楼梦》写完,写到八十回就去世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写完了的,从古本《红楼梦》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大量批语可知。脂砚斋甚至把八十回后的一个完整的回目都引出来了:“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曹雪芹同时代的富察明义所写的二十首《题红楼梦》绝句,也说明他看到的是一个有“石归山下”最后大结局的本子。根据曹雪芹前面八十回里的伏笔、脂砚斋的批语,以及其他一些资料,我们是可以对曹雪芹八十回后的整体构思、情节发展、人物命运乃至某些细节、文句,做出探佚的。曹雪芹完成的书稿应该是一百零八回,第一回前有五条《凡例》,《凡例》最后有一首重要的诗;最后一回有“情榜”,榜中除贾宝玉外,分九组,每组十二钗,共开列出一百零八位女性。曹雪芹去世前,他的一百零八回书稿只差某些“部件”(诗词)尚待写好嵌入,全书还需统稿,剔除某些前后矛盾的“毛刺”。《红楼梦》本是无须别人续写的。曹雪芹写成的后二十八回书稿的迷失无踪,以及高鹗续书的出现,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亟待深入探究。
古本《红楼梦》第二十回有署名畸笏叟的批语:“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并说明是在狱神庙中“慰宝玉”。第二十六回又有署名畸笏叟的批语:“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这都是在透露曹雪芹的《红楼梦》后二十八回的内容。茜雪作为宝玉的丫鬟,在第七回出场,宝玉支使她去问候宝钗。到第八回,就发生了“枫露茶事件”,导致她无辜被撵。从那以后一直到前八十回结束,茜雪都没再出现。但曹雪芹是惯常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这个角色到八十回后,贾家败落,宝玉入狱,又再出现,而且在狱神庙那一回还“呈正文”,就是说那一回里,茜雪会成为主角。这是曹雪芹全书布局的一大特点。比如迎春、惜春,在前七十回一路当配角,但是到了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迎春“方呈正文”,而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惜春“方呈正文”。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茜雪“方呈正文”,这一回故事发生在狱神庙,“狱神庙”三个字也一定是入了回目的。
狱神庙是什么地方?监狱里会有神庙吗?供奉的又是什么神祇呢?
我一直想在北京找到清代狱神庙的遗迹,始终不能如愿。2006年10月,我到了河南省南阳市内乡县,那里有一座保存得相当完整的清代县衙,这是我早就听说,也极想参观的。到了以后,发现那县衙果然“五脏俱全”,与北京紫禁城并称“北有龙头,南有龙尾”,也确实有其道理——是与清代最高权力运作中心配套的基层权力运作中心的完整标本。它的仪门西侧有一偏院,院门两侧有狴犴的浮雕。狴犴是古代监狱的图腾,让人见之悚然生畏。这就是所谓的“南监”。于是我马上想到:既有监狱,里面会不会有狱神庙呢?走进去细看,呀,果然有狱神庙!这可是清代的原物啊!曹雪芹笔下的狱神庙应该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
南监外院坐北朝南,是小小的庙堂。东西厢房都不大,是狱卒室。这一组建筑构成了监狱的前院。院南两个鬼门之间的墙根下有口水井,井口出奇的小,就是最瘦弱的囚犯想投井,也难把脑袋身子塞进去。鬼门里分别是男监、女监,以及阴森恐怖的刑讯室。
我细考察狱神庙。虽然经过翻修,塑像、壁画全是近二十年来新补的,但大体上还是反映出了当年的格局氛围。所供奉的狱神右手捋须,神态慈祥,原来是传说中的舜时良臣皋陶。皋陶应该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司法之祖,那时民风淳朴,侵犯他人的罪人很少,皋陶对判决为有罪的人实行人身限制,方法很简单:在地上用树枝画一个圆圈,把罪人送入其中,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许其越出圆圈。这就是“画地为牢”。但是,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加,以及人性深处的各种复杂因素的上旋,损害他人和群体的罪人增多了,手法也越来越狡猾歹毒,对他们画地为牢不管用,于是产生了高墙严守的监狱。监狱的产生及其流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这里不去探讨。我感兴趣的是,在吏治那么腐败、司法那么黑暗的封建社会里,监狱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无论是初入狱的,还是待判决、已判决,乃至即将被转移和处决的犯人,都还允许他们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般是在朔日和望日,也就是阴历初一和十五),暂时超越人间的司法权力,去与一位蔼然可亲的狱神进行心灵交流,祈求他能保佑自己,逢凶化吉,或者能沉冤昭雪、无罪开释;或者虽然罪有应得,也祈盼能够少受酷刑折磨、得到宽恕轻判;纵使被判死刑,也还总能在狱神前求个来生的保障。
狱神庙是个具有特殊心灵感应的神秘空间。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后二十八回里会写到这个空间。贾宝玉曾经那样粗暴地对待茜雪,致使她无辜被撵。贵族府第的丫鬟最怕的就是被撵,那一是等于被钉在了耻辱柱上(金钏就因此跳井“烈死”),二是会被转卖或“拉出去配小子”,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面临经济上、生活品质上的全面沦落。金钏、坠儿、司棋乃至晴雯的被撵,终究还是因为她们自身有“茬儿”,但茜雪没有任何“茬儿”,仅仅是因为宝玉当时喝醉了耍贵公子脾气。当然,宝玉连嚷“撵出去”,要撵出去的本是他的奶妈李嬷嬷,但那时他和贾母住在一起,惊动了贾母,最后迁怒茜雪,致使茜雪含冤被撵。宝玉从那以后,显然已经把茜雪完全忘怀。但是,“盛席华筵终散场”,贾府忽喇喇大厦倾,树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腾,以前有意无意得罪过的,有的就会“冤冤相报实非轻”,比如第九回闹学堂吃了亏的金荣,就会对入狱的宝玉羞辱称快。而就在宝玉陷于人生最低谷时,忽然茜雪出现在狱神庙中,不是来报复,而是不计前嫌,来安慰救助的。曹雪芹无论是写人性深处的黑暗,还是写人性深处放射出的善美之光,都能力透纸背,不能不令我们叹服。
见识了内乡县衙的狱神庙,对于进一步探佚曹雪芹真本《红楼梦》的后二十八回意义非凡。我还打算就《红楼梦》里的内容进行更多的田野考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