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妙玉的身份最特殊，虽然与四大家族没有血缘或婚姻关系，却也能跻身其中，排名又在脂粉英雄王熙凤之上，这令很多人不解。而更让人吃惊的是，通过我们之前的探究，妙玉还是贾宝玉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女性之一。那么妙玉的身世究竟如何？她在贾宝玉的人生中究竟有什么重要作用？曹雪芹设置这样一个人物，意图何在？这是我要跟大家接着来深入讨论的。

首先探究一下妙玉的身世。

关于妙玉的身世，书里面主要是通过两个人从旁介绍的。通过旁人介绍、评价人物，给读者留下印象，是曹雪芹常用的一个写作手法，对妙玉这个人物也是这样。

第一次是在第十七、十八回。古本《红楼梦》第十七、十八这两回没有完全分开，一直保留着待分开的状态，所以我说第十七、十八回，说的是古本的状态。在第十七、十八回，妙玉第一次暗出。这时候大观园已经造好了，元春要来省亲，府里为了迎接她，就要做各种准备，包括一些宗教仪式的准备。当时府里已经买来一些年轻的女孩作为尼姑、道姑，准备在省亲时使用。在准备工作即将完全结束的时候，一个仆人来向王夫人汇报，说除了这些小尼姑、小道姑，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本是苏州人士——苏州当然也属于金陵的范围，金陵是一个大概念——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云云。其中有一大段说她为什么出家。大意就是说她小时候多病多灾，往往有钱人家在这种情况下，就会花钱请人做替身，替她去出家，结果这也不顶用，她简直病得不行了，最后干脆让她自己出了家，她的病才好了，从此就带发修行了。元妃省亲的时候，她已经十八岁了。她的姓名究竟是什么呢？没有交代，起码在前八十回，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书里只说她有一个法名——妙玉。此外交代得很清楚，妙玉的父母已经双双亡故了，现在她身边只有两个嬷嬷、一个小丫鬟服侍，孤苦伶仃。但她文墨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又极好，不是一般的好。那么现在为什么跑到都城来了（书里面反复说长安、都城，其实都是影射北京）？因为都城有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过去印度有一种树叫贝多树，它的树叶很长、很厚，就叫贝叶，在上面可以直接书写经文），都是佛教徒最珍视的文物。妙玉前一年随师傅到了都城，在西门外牟尼院住。曹雪芹就是这样通过贾府的仆人，以向王夫人汇报的形式来介绍妙玉的情况的。

这个仆人向王夫人说完这些以后，本来想建议请妙玉来府里。王夫人这个人性格是比较沉稳的，她驱逐金钏那一次，是把贾宝玉和金钏他们两个调笑的话听完，等到觉得金钏罪证确凿之后，才突然起身，打了金钏耳光，发起怒来；包括对晴雯的处置，她也隐忍了很久，后来她坦白地说，她早就看晴雯不顺眼，看到一个模样像林妹妹的那么一个大丫鬟在那儿骂小丫鬟，老早就觉得不对头，但是她都能隐忍，所以说她是一个很沉稳的人。但是请注意书里这个地方的行文——王夫人没等仆人说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这意味着什么？一会儿我会回过头再解释。

但是这个仆人又说，这个妙玉可不太好请，她说了，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这句话一方面反映了妙玉的性格，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孤高自赏、万人不在她眼里的怪人；另一方面则说明，妙玉的家庭背景应该不是侯门公府一类的，她家应该是书香门第，靠科举一步一步考上去，才成为一个仕宦之家的。但是奇怪的是，王夫人听到仆人这么说，毫不犹豫，主动说，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呢。这个仆人自然就照办了，书里面交代，命书启相公写了帖子，去请妙玉，第二天就派人备车轿把妙玉接进大观园，住进了栊翠庵。《红楼梦》里的道具都不是随便出现的，我估计八十回后，会有相关情节涉及这个帖子。既然前面交代是写帖子请的，抄检大观园，先是内部自己抄，自己胡闹，后来皇帝治罪，抄家，这个帖子早晚是要被抄出来的。抄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八十回后估计会有相关情节。这是曹雪芹“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艺术手法的又一例证。

这是妙玉第一次侧面出场。

第二次是另外一个人来说她。妙玉已经正式出场过了，但是她仍然是云龙见首尾不见身子，所以曹雪芹就安排了另外一个人从旁再来介绍她，这个人就是邢岫烟。

第六十三回，贾宝玉发现他过生日的时候，妙玉给他留下一个祝寿的帖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贾宝玉看了以后很高兴，很珍视，觉得应该有所回应，应该有一个回信，所谓有来有往，但是怎么写呢？他就想找人解决这个问题。找谁？自然是林妹妹，这种事不能找宝姐姐。可是还没找到林妹妹，就看对面颤巍巍走来一个美女，是谁呢？就是邢岫烟。因为书里在这段情节以前，邢岫烟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显得比较寒酸，没有出众的才华见识，所以宝玉就随便问了一句，说你去哪儿？邢岫烟说我去栊翠庵。宝玉一听，妙玉是万人不接待的，怎么你能去栊翠庵呢？于是邢岫烟跟他讲了一番话，借此又交代了妙玉的一些情况。

原来邢岫烟和妙玉早就认识，关系极好。邢岫烟就跟贾宝玉讲她们两个的交往经过，说她也未必那么真心重我，为什么别人不理，专接待我，就是因为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邢家当时赁的房子就是庙里的房子。当时两人还是小姑娘，邢岫烟就经常到庙里去跟妙玉做伴，她认得的字都是妙玉教给她的，所以邢岫烟就概括她跟妙玉的关系，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下面邢岫烟再说的情况，就是她听说的了，因为后来他们家就离开了。她说，因为妙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了。

妙玉“不合时宜”，关于她的这样一个定评多次出现。什么叫不合时宜？这不是一个政治色彩很浓的词，这是在俗世社会里非政治性的一个贬语，就是说这个人做的事可能不犯法，但是跟别人不一样，特古怪，一般人见了都讨厌。妙玉的不合时宜又导致了权贵不容。按说一般人讨厌她也罢了，一般人讨厌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最后她显然又惹怒了权贵，为权贵所不容，所以才投奔到这儿来。这是邢岫烟的解释，但这也只是她听说的，曹雪芹写得迷离扑朔。

贾宝玉一想，眼前站了一个最了解妙玉的人，那就别找林妹妹了，就把这个帖子给邢岫烟看了。邢岫烟一看拜帖，便说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给人写拜寿的帖子，应该写上自己的名字，即便妙玉是出家人，也可以写上自己的法号，但是她偏偏写了一个别号——“槛外人”。邢岫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但是一看拜帖太古怪了，不合时宜，所以就脱口而出：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成个什么道理！这在那个社会是很尖锐、很严厉的一种批评。但是邢岫烟后来想了想，也跟宝玉探讨了这个问题，说，我能跟你解释，为什么她自称槛外人。妙玉曾经不止一次对邢岫烟说过，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都没有好诗，除了两句。这两句诗很古怪，到现在为止，我个人也没发现好在哪里，但是妙玉觉得这两句诗是那么多朝代留下的那么多诗里面唯一算得上好的，叫作“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宋朝一个叫范成大的诗人写的。过去封建贵族家庭或者富豪人家会被人说“门槛高”，这个门槛高不光是一个形容词，是真高，体现住宅的气派。而且越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迎来送往越是频繁，所以他们的门槛要包铁皮。但是范成大就指出，就算这种富贵权势能够延续一千年，人能活一千岁吗？到头来还是需要一个“土馒头”。过去是土葬，要用土堆一个坟头，就是土馒头。土馒头是生命终结的标志。就是说无论如何富可敌国、权势滔天，到头来，也无非一死，徒然留下一个坟头而已。

妙玉认为这两句诗好，意味着她对人生的看法和范成大的这两句诗不谋而合。这是一种很悲观的看法，就是看破红尘，认为所有荣华富贵都没有什么意义，甚至人生追求长寿也没有多大意思，反正到最后谁都难逃一死。

邢岫烟接下来又说，妙玉最爱读庄子的文章，认为文章就只有庄子写得好。庄子的一篇文章里讲到了畸人，畸零之人，借孔子之口说畸零之人，说这种人非常古怪，和其他人不一样，合不来，但是和天，和亘古永存的自然宇宙是和谐的。孔子恐怕没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庄子的文章里说孔夫子听到人问，就这么解释这种人。妙玉喜欢庄子的文章，自认为是畸零之人，这意味着她对政治、权力没有兴趣；对社会、俗世、名利也都看破了；她不合群，自愿在边缘生存，享受孤独。但因为她能与天、与宇宙、与自然达到和谐，她又觉得自己很有尊严，很有价值，不可轻亵，凛然莫犯。我们之前讲秦可卿、贾元春，讲了书里书外很多的政治，书外是康、雍、乾三朝的政权更迭与明争暗斗，特别是乾隆登基以后，还有弘皙逆案；书里呢，有义忠亲王老千岁，有月喻太子的文字，有北静王府和忠顺王府争夺蒋玉菡，等等，政治斗争的气氛很浓，使得一些人误以为，我认定《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但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能既关心政治，有自己的政治倾向，却又能超越政治。他塑造的妙玉这个形象，就体现出了他的这种超越意识，这是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

接下来，邢岫烟得知宝玉为不知怎么回帖子犯愁，就给宝玉出主意了。她说妙玉自称“槛外人”，你就说自己是“槛内人”；她说自己是“畸零之人”，你就说自己是“世中扰扰之人”。你承认自己是铁门槛里面的，承认自己是扰扰之人。什么叫“扰扰之人”？一天到晚奔波忙碌，谋吃谋喝谋享受谋快乐，是俗人，当然不是坏人。宝玉听了，顿觉醍醐灌顶。他听取邢岫烟的建议，写了一个自称“槛内人”的回帖，也没有直接给妙玉，到了栊翠庵，从庵门的门缝塞了进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节，也是一个侧面介绍。

通过前面仆人向王夫人汇报的内容，以及邢岫烟的介绍，妙玉这个人物形象基本上就立起来了。我们了解了她的基本身世，她的交往，她喜欢的诗文，她怎么看自己、看别人。

妙玉的前后两次暗出，已经让读者领略到了她的孤傲和清高。一般来说，《红楼梦》中的重要角色，曹雪芹都要单独立传，被他珍视的妙玉当然也不例外，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就是妙玉的正传。在这一回里，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带着她在大观园里四处参观游玩，走到栊翠庵时，就歇了脚，喝口茶，这样就引出了妙玉敬茶的故事。妙玉在经过他人介绍之后，也终于正式走出来和读者见面。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曹雪芹郑重其事地为妙玉写照立传。妙玉在这一回只说了十二句话，曹雪芹只让这个角色开了十二次口，就够了，这个人就站出来了，性格就凸显了。所以我确实佩服曹雪芹，佩服《红楼梦》，甚至他还不光是写出了这个人物的性格，还把很多其他信息都传达出来了。

那么我们就把妙玉的十二次开口，像品茶一样，细细地品味一番。

书里写道，贾母带着刘姥姥还有一群小姐、丫鬟、随从到了栊翠庵，妙玉就给贾母献茶，用的是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具。然后贾母说了一句话，很古怪，说我不吃六安茶。显然，贾母跟妙玉的家族，还不仅是父母一辈，可能跟她爷爷奶奶一辈，曾经非常熟悉。她知道妙玉家的待客习惯，在妙玉的长辈在世的时候，待客总是要端出六安茶来。贾母是贾府的老祖宗，妙玉是晚辈，贾母用不着客气，所以曹雪芹不多废话，就直接写贾母说，我不吃六安茶。然后妙玉这个角色在第一次出场中也就第一回开口了。妙玉这句话也很简洁，更妙，她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就这么几个字，贾家和妙玉背后的那个家族之间的关系就点出来了。妙玉十八岁，虽然父母双亡，但是显然对自己家族与贾家的交往是有记忆的，早就有准备，所以立刻回答了两个字，知道，然后告诉贾母，这是老君眉。“老君眉”暗含长寿的意思，是一番好意。

贾母接过了茶，又问是什么水。曹雪芹把贾母也写得很有性格，很会享受生活，享受到了精致入微的地步，这种人真的是品茶。会品茶的不仅要挑剔茶叶，还要讲究烹茶的用水。妙玉就告诉她，是旧年蠲的雨水。所谓“旧年蠲的雨水”，就是接了当年的雨水后澄清，然后滗出来，搁在专门的一种瓷器或者陶器里，埋在树下，一年后再刨出来烹茶。当时认为旧年蠲的雨水是很高级的烹茶用水。贾母一听，茶也对路，水也合格，就品那杯茶，喝去半盅。

通过贾母和妙玉短短的两次对话，我觉得，妙玉这个人物也是有生活原型的。贾母的原型是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妹，书里交代妙玉是苏州人士，她的原型应该是苏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她父亲可能是一位主管茶政的官员，所以她家对各种茶叶，以及烹茶用水还有茶具都非常讲究。主管宫廷织品，并且经常兼管盐政的李煦，与同一地方管理茶政的官员之间，关系当然可以是非常密切的，两家人也可能曾经过从甚密。因此，前面写仆人跟王夫人介绍妙玉的情况，她不等听完就表了态，以及这里写贾母进了禅堂坐下，没等妙玉开口就说自己不吃六安茶，就都不奇怪了。贾母的原型后来常住南京，之后王夫人成为她的儿媳妇，但她们跟苏州的亲友保持着密切联系，跟妙玉家是有来往的，用不着别人详细介绍，自然知其根底。曹雪芹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有那么一个苏州的官宦人家，有那么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性。

六安茶和老君眉都是好茶，但六安茶——产自安徽六安——略有苦味。一个并非豪门，靠科举步入仕途的官宦人家喜欢喝六安茶，来了客人也以六安茶招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很正常的。但是现实生活中的李、曹两家，也就是书里的史、贾两家，世代簪缨，没经历过什么寒窗苦读，犯不上喝略带苦味的六安茶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他们爱喝的，是几种每年都要向皇帝进贡的香茶，那么老君眉——产自洞庭湖的君山——形如银针，味甘气醇，当然就很符合他们的心理和舌喉的需求了。妙玉深知这些侯门贵族的讲究，不献六安茶而捧出老君眉，也就顺理成章了。这样的细节是很难虚构的，应该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难为曹雪芹把这么丰富的内涵用如此简洁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妙玉跟贾母说完这两句话之后，就懒得再去理她们了。她是一个很高傲的人，对贾母不得不敷衍，但也懒得浪费更多的时间。她拉一拉宝钗和黛玉的衣襟，就把她们带到东禅房旁边的耳房，单请她们去喝梯己茶。贾宝玉照例要跟进去——这个人就是凡是女性的美好的活动，他一律要去扎堆，总少不了他，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青春女性崇拜者。

贾宝玉跟进去以后，各古本的写法不一样，有的说是黛玉和宝钗两个人跟他说，你又赶来蹭茶吃，这里并没你的；有的说是三个人说的。如果算三个人说的，妙玉就又开了一次口。我把它算进去，算是妙玉第三次开口。“这里并没你的”，这句话可能就是妙玉说的，因为她是要单请林黛玉和薛宝钗品这个茶。正在这时候，那边贾母喝得差不多了。而且贾母喝了半盅茶之后，就把剩下的半盅给刘姥姥喝了。当时妙玉也看见了。等妙玉的仆人把这个成窑小盖盅收回来，妙玉第四次开口，跟仆人说这个就别收了，搁到外面去吧。曹雪芹珍爱妙玉这个人物，但并不会就不写她的缺点。实际上，曹雪芹笔下的每一钗都是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优点还是缺点的性格特征。她们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存在，都有自己全部的复杂人性，走过自己的人生历程。

接下来就写妙玉招待林黛玉和薛宝钗，拿出非常珍贵的茶具。这里的描写非常夸张，有些描写跟前面描写秦可卿的卧房差不多。她拿出一样东西——□瓟斝，读作“班袍甲”——这个东西不是瓷器，是在葫芦刚结出来的时候套上模具，等葫芦长大，充满模具之后，再把模具拆开，葫芦就长成了模具的样子；当然，还要经过一些精细的加工。书里面说这个怪东西旁边还有耳，杯上还刻着字，写的是“晋王恺珍玩”；更夸张的是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王恺是晋朝的大富豪，收藏各种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曾被王恺收藏过，而且还有人做证——苏东坡，还见于秘府。这个描写很夸张，是从生活的原型升华为艺术的创造，夸张得非常过度。因为这种用模具强迫葫芦长成怪样子的做法是康熙年间才有的，很难找到证据证明晋朝或者宋朝有这种东西，这就是曹雪芹艺术上的发挥了。这个怪东西就被妙玉用来给薛宝钗品茶。另外一样东西也是奇珍，叫作点犀□，读作“点西桥”。有的版本第一个字不是“点”而是“杏”。这个东西的名字在版本学上有争议，现在不细说，但也是一个非常珍贵的东西，是用犀牛角做的，她用来给林黛玉品茶。

这个时候，贾宝玉就想看妙玉拿什么给自己品茶。曹雪芹怎么写的呢？妙玉就把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来给宝玉品茶。“绿玉斗”就是用绿色的玉制作的，形状像过去量米的斗的茶杯。这时妙玉就要第五次开口了，因为贾宝玉抗议了。贾宝玉说，常言世法平等，她们就用这样的古玩奇珍，我就用这个俗器了？妙玉就回答他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这就是妙玉的性格。“不是我说狂话”——她其实就是说狂话，而且一句比一句狂。曹雪芹写到这儿，妙玉说的话，总共一百个字都没到，这人物就活了，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么个性格。然后她看大家喝得高兴，就又寻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太夸张了，叫作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妙玉就拿着这个东西，笑着对贾宝玉说，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贾宝玉就说吃得了。妙玉就笑道——这是妙玉第七次说话——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蹋，你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妙玉第八次开口说话，是跟贾宝玉说的，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们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个话本来她不说大家也明白，她跟贾宝玉不但男女有别，而且她本身还是带发修行的尼姑，当然不能随便招待一位公子品茶，但她偏要说出来。

然后是第九次开口。贾宝玉就说那我谢她们便是，妙玉回复：“这话明白。”

最突出表现妙玉的孤僻和尖刻的就是她第十次开口，是说林黛玉。林黛玉的生活是诗化的生活，雅致得不能再雅致。比如有一次她离开潇湘馆的时候嘱咐紫鹃，要怎么把屋子收拾了，把窗户打开让大燕子回来，又怎么放帘子，怎么样烧香炉，等等。批评林黛玉可以用无数的词语，但是若说她俗，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但是接下来林黛玉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因为前面大家都跟贾母在一起，在东禅堂，贾母问了烹茶的是什么水，妙玉说是旧年蠲的雨水，林黛玉就以为自己喝的也是旧年蠲的雨水。结果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亏曹雪芹写得出来，妙玉竟然敢教训林黛玉！薛宝钗后来也教训过林黛玉，但是得赔多少小心，话绕来绕去，最后也只是指点一下。而且这段话还说明，妙玉给贾母烹茶用旧年的雨水也并不意味着看重贾母，她还有更好的水，却并不给她喝。

贾宝玉后来就建议，成窑小盖盅你既然不要了，干脆送给刘姥姥得了。妙玉听了，想了一想才开口说，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只是我可不亲自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你快拿去吧。就这么把杯子打发了，这是她第十一次开口。

第十二次开口是客人要走了。这时贾宝玉说，是不是叫几个小幺儿到河里打几桶水洗洗地？贾宝玉只是调侃，开个玩笑，没想到妙玉竟然接了这个茬说，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这真是把妙玉的性格写绝了。然后就接着写，所有人出了栊翠庵，妙玉并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

这段文字，各种古本和通行本出入非常少，都是一千三百五十个字左右。而以蒙古王府本为底本，我用六个本子汇校以后，最后得出的精确数字是一千三百四十七个字。其中写到了妙玉的性格，写到了她和贾母之间的关系，写到了她对刘姥姥的态度，写到了她和林黛玉之间的冲突，写到了她和薛宝钗、贾宝玉的种种微妙关系。

说到这里，大家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浮现出来了，就是究竟妙玉和宝玉之间有没有情爱关系？说得再直接一点，她用那个绿玉斗给宝玉喝茶，有没有间接接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