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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宝玉妙玉的情感世界 §贾宝玉的人格(上)

我们已经点明,曹雪芹塑造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是大体以自身为原型的,那他当然不能抹去他的家族及他自身与那个朝代的政治相关的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些生命感受。他在写《红楼梦》时,把这些生命感受熔铸了进去。但是,他的了不起之处,就是他在并不否定自己的政治倾向、政治情绪的前提下,意识到了人类精神活动有高于政治关怀的更高境界,那就是生命关怀。他笔下的贾宝玉有着特殊的人格,而正是在对贾宝玉人格的刻画中,曹雪芹把我们引入了一个比政治更高的层次,一个更具有永恒性的心灵宇宙。

要进入贾宝玉的精神世界,了解他的人格构成,我们必须弄清楚两个概念,一个是仙人提出来的,一个是凡人论证的。

先说那个凡人。他就是贾雨村。贾雨村这个人物有点奇怪,在小说一开始,他就和甄士隐一起出现。他们两个的名字,谐音分别是“真的事情隐去了”和“用假语村言来保存”,是这样的一组对应的意思。“假语”好懂,“村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村野之谈,在野者的话语,跟主流话语不一样的讲述。读过《红楼梦》的人,对甄士隐的印象都比较好,对贾雨村就难有什么好印象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时他已经昧了良心,后来他为了讨好贾赦,更主动制造冤案,把民间收藏家石呆子所藏的古扇抄来献给贾赦。连浪荡公子贾琏都觉得他这样做太缺德,并因为跟贾赦说出了这类的意思,还遭到贾赦毒打,以致平儿骂贾雨村是“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这个角色在曹雪芹的八十回后应该还有戏,高鹗写他在贾家失势时不但不施以援手,还在背后落井下石,应该是大体符合曹雪芹的构思的。在第一回甄士隐念出的《好了歌注》“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一句旁,脂砚斋有个批注,说这句指的是“贾赦、雨村一干人”,说明贾雨村这个政治投机分子最后也没落个好下场。

曹雪芹设计贾雨村这个人物,以他“风尘怀闺秀”开篇,又把他设计成林黛玉的开蒙老师,就算要塑造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物,又何必越往后越把他写得那么坏,那么不堪呢?无论如何,第二回,曹雪芹却是通过他和冷子兴在乡村野店的一番谈话论证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这个概念不仅诠释了贾宝玉的人格,也是我们理解书中诸多人物,包括妙玉、秦钟、柳湘莲、蒋玉菡等的钥匙。就连书外的一些存在,比如胤礽,也都可以在这个概念下获得应有的理解。

贾雨村在第二回里那一番关于天地正邪二气搏击掀发赋予一些特殊人物,使他们成为异样存在的论说,我小的时候总也读不下去,看到那里一定会跳过去,觉得既深奥又沉闷,简直不理解作者写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但现在我懂了,那段文字很重要,与其说是贾雨村想说那段话,不如说是曹雪芹想宣泄自己积郁已久的观点心音。

贾雨村在乡村酒店告诉冷子兴,其实也就是曹雪芹想告诉读者,不要把喜欢在女儿群里厮混的贾宝玉错判为淫魔色鬼。他指出,清明灵秀,是天地之正气;残忍乖僻,是天地之邪气。世上有的人一身正气,有的则一身邪气,但是还有另一种人,是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注入其灵魂,结果就一身秉正邪二气。这种秉正邪二气而生的人,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成大凶大恶;置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贾雨村还列举出一个长长的名单,绝大多数是历史人物,来作为这番话的例证。这份名单的人数有人统计过,但数目难以确定,因为其中一个例子是“王谢二族”,这是东晋的两个家族,王导是一家,谢安是一家,王家最有名的是书法家王羲之,谢家我想出一位女诗人谢道韫,但这两家里一共有几位是秉正邪二气的呢?算不清。

我们不细说贾雨村举出的例子。我读他列的名单,最惊讶的是里面有几位皇帝: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这些皇帝在政治上全是失败的。

陈后主,陈叔宝,南陈的最后一个皇帝,一个亡国之君,一个非常荒唐——所谓“又向荒唐演大荒”——的皇帝。说他荒淫无度,绝不冤枉他。他喜欢歌舞,整天听歌观舞,饮酒作乐。这本来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的家伙,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反面角色吧,但是曹雪芹却通过贾雨村的话,也把他列为秉正邪二气的异人。也就是说,此人政治上只有负面价值,但在其他方面却有可取之处。他爱歌舞,并不止于欣赏,而且参与创作,甚至可以说是热衷创作。我们都熟悉唐朝杜牧的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里所说的那首《玉树后庭花》,就是陈后主自己作词,并参与编曲、演唱的,并且配以舞蹈。他简直就是一个醉心歌舞的总策划、总导演。他亡了国,却创造出了精美的艺术作品,曹雪芹通过贾雨村肯定了他这方面的价值,认为他算是一个情痴情种。

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失传了,唐明皇编导的《霓裳羽衣》大型歌舞,现在还有人努力地复原。唐明皇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在政治上的作为,而是他跟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这也成了后来文学艺术的一大资源——洪昇创作的传奇《长生殿》,一直演到今天,还有无数的诗歌、小说、戏剧、舞蹈、绘画、雕塑……现在又有了电影、电视连续剧,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文学艺术作品。而且这个故事还渗透进了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现在人们到西安旅游都会去华清池,传说那是唐明皇和杨贵妃洗浴的地方。这个皇帝在政治上一塌糊涂,但是他却是一个情痴情种,留下了比政绩更吸引人、更流传久远、更普及的另一种价值,想想也真令人惊异。

宋徽宗是个更著名的亡国之君,但他的艺术才能、艺术成就,陈后主和唐明皇都没法比。他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杰出的书法家之一,创造了独特的书体“瘦金体”,流传至今;他的工笔花鸟画已臻化境,甚至跟世界上任何顶级画家的画作相比也毫不逊色。《红楼梦》里写鸳鸯抗婚,她嫂子跑到大观园里,想说服鸳鸯当贾赦的小老婆,招呼鸳鸯说有好话要说,鸳鸯就大骂她嫂子,用了一个歇后语:“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话)儿!”你看,宋徽宗的鹰画得多好,都成民间歇后语里的话头了。这样的人真奇怪,不好好当皇帝,不在政治上下功夫,却全身心扑向了艺术。曹雪芹竟也通过贾雨村之口,指出他也是个情痴情种,这种人身秉正邪二气,关心的不是权力,却是审美。

对于贾雨村的论证,我一开始真有点难以接受,特别是他对这三位皇帝的一定程度上的肯定,这算什么样的价值观啊?但是我们读《红楼梦》,不是要从中发现可以直接应用于现实生活的思想观点、行为模式,《红楼梦》的主要价值是审美方面的。当然,这也不等于说,《红楼梦》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没有思想上的启迪,没有可资借鉴的地方。

三个政治上糟糕的皇帝,只是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举出的秉正邪二气之异人的个例,而且是极端的例子,我们没有必要钻牛角尖。曹雪芹主要是想通过贾雨村的论证来说明贾宝玉,指出贾宝玉的人格价值所在。因为按封建正统的标准,贾宝玉完全是个反面形象。第三回里就有直接概括贾宝玉“反面价值”的两阕《西江月》。当然,那些词句表面上是在否定,其实却是赞扬。贾宝玉在封建正统之外的方面自有其正面价值,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对社会边缘人的喜爱与关怀。

一些论者分析贾宝玉,强调的只是两点:一是他和林黛玉在共同的思想基础上自由恋爱,争取婚姻自主;一是他痛恨仕途经济,反孔孟之道,因此给了他一个反封建的总概括。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是贾宝玉追求的,对此我没有异议。但是笼统地说贾宝玉反封建,我就不能苟同了。我读《红楼梦》的心得是,贾宝玉厌恶、对抗的只是那个社会的政治。他最怕逼他读书,让他准备科举考试,去为官做宰,去官场揖让,去成为一个“国贼”“禄蠹”。但是,对非政治的封建社会的价值观,比如伦理方面的观念,他不但不厌恶、不反抗,反倒身体力行,甚至乐在其中。

比如他对母亲王夫人。第二十五回写道,他从外面回来,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母子依偎图。当然紧接着就写到贾环故意推倒油灯,想烫瞎宝玉的情节。贾环下这个毒手,除了别的远因近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患有“皮肤饥渴症”。王夫人是不会爱抚他的,他的生母赵姨娘虽然把他当作争夺家产的一大本钱,对他把得很紧,却并不懂得对他爱抚。书里写到贾环在薛宝钗那边跟香菱、莺儿等赶围棋作耍,输了,哭了,回到赵姨娘那里——那是赵姨娘第一回出场——她见了贾环,不但没有去爱抚、摩挲自己的儿子,反而劈头劈脸就是一句:“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所以,从未得到过父母爱抚的孩子,就会患一种“皮肤饥渴症”,羡慕、嫉妒那些被父母爱抚的孩子。贾环品行很差,就下了毒手。书里写贾宝玉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也还是为贾环遮掩,说如果贾母问起,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烫着的。在第二十回,书里还干脆直接写出,说贾宝玉心里有个准则: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可见贾宝玉反对的只是读书科举、当官搞政治,至于封建思想体系里非常重要的伦理观念,他是认同的。

贾宝玉怕他的父亲,特别害怕贾政逼他读书,逼他见贾雨村那样的政治官僚,不愿意走贾政逼他去走的科举当官的“正道”,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就恨他父亲,就全面地反对他父亲。他遭父亲毒打,并不是反抗行为造成的,我们已经分析过,那件事有很具体的触发因素,有某种偶然性;要说必然性,也不是贾宝玉反封建的必然性,而是“双悬日月照乾坤”的必然性。第五十二回,写贾宝玉出门,去他舅舅王子腾家。他骑上马,有大小十个仆人围随护送。当时出府有两条路径,一条要经过贾政的书房,那时候贾政出差并不在家,但宝玉却坚持路过贾政的书房必须下马。仆人周瑞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但宝玉却说,虽锁着,也要下来的。后来他们走了另一条路,不经过贾政的书房,宝玉才没下马。曹雪芹就是要通过这样的过场戏准确地刻画贾宝玉这个形象,他并不像今天一些论者概括的那样,可以简单笼统地贴上一个反封建的标签。

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宴,贾珍、贾琏联袂给贾母敬酒,跪在贾母榻前,在场的众兄弟一见他们跪下,都赶忙一溜跪下,这时曹雪芹就写贾宝玉也忙跪下了。曹雪芹还写道,史湘云当时就嘲笑他,意思是你凑个什么热闹?因为我们都知道,宝玉成天在贾母面前,最受宠爱,在礼数上是可以例外的。但是曹雪芹就很清楚地写出来,宝玉不反对封建大家庭的这种礼仪,不但不反对,还主动严格要求自己,哥哥们既然跪下了,自己作为弟弟一定要跟着跪。

我举这些例子,就是要说明要把握贾宝玉的人格,简单地贴个反封建的标签是说不通的。他最突出的人格特点,其实需要从另外的角度加以说明。他确实是贾雨村说的那种秉正邪二气的怪人。他对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反叛,不是体现在反家长、反封建伦常秩序上,而是体现在他对非主流的社会边缘人的兴趣和关爱上。

我总觉得,秦钟这个人物的生活原型可能与秦可卿、秦业的原型并没多大关系。在现实生活里,这个人或许只是一个别家的穷亲戚,一度到曹家私塾借读,到了小说里,曹雪芹把他设计成了秦业的亲儿子,秦可卿名分上的弟弟。无论在生活里还是小说里,这都是一个社会边缘人,以那个社会的正统价值标准去判断,应该说是一个无聊的人、一个荒唐的人。但是宝玉第一次接触秦钟就痴了半日,心里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千万不要把这些话草草地读过去,这才是真正揭示贾宝玉人格的内心独白。在社会边缘人面前,他,一个位居社会中心地位的侯门公子,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不但在那个时代是惊人的,就是今天,又有几个高官富豪的子女面对底层平民子弟的时候会这么想,涌动出这样的情绪来呢?这不是什么政见,但这样的思想情绪,不是比某些政见更具有正面价值吗?如果更多的人能具有这种向下看,然后自我批判,主动亲和下层的情怀,社会还怕不能和谐吗?不用为这种思想行为贴标签,也很难找到一个现成的标签,曹雪芹通过贾宝玉所宣示的这种思想情愫实在是很伟大,具有穿透时代的力量,放射出永恒的光辉。

秦钟在第十六回——我觉得是相当草率地——被曹雪芹写死了。秦钟临死前,还说了后悔以往看不起一般俗人,劝宝玉回到求功名的路上去那样的让我们败兴的话。但整体来说,秦钟在世时是个率性而为的人,他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他与智能儿那股争取恋爱自由的勇气,是宝玉和黛玉望尘莫及的;临终前的悔语,可以理解成被社会压抑、摧残而扭曲了的心音。这个人物的名字,谐的就是“情种”的音,这个多情种子,应该是有原型的。

第四十四回,书中出现了一个更加属于社会边缘人的柳湘莲,贾宝玉跟他的关系,也和跟蒋玉菡的关系一样。蒋玉菡虽然被忠顺王和北静王争夺,但他是个戏子,实际上也是社会边缘人,王爷们是把他当作一个心爱的物件争夺;贾宝玉却是跟他平等交往。而柳湘莲更是一个异数,更加奇怪——他会串戏,又非戏子;世家出身,却已破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宝玉跟他竟又投缘。忽然,这一回写到宝玉跟柳湘莲在赖大家见了面,一见面,宝玉头一句话就是问柳湘莲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柳湘莲就告诉他,去过,发现有点走形,还花钱给修好了。贾宝玉的人格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他喜欢社会边缘人,这些社会边缘人也喜欢他。他觉得像秦钟、蒋玉菡、柳湘莲这些人,灵魂没被现实政治污染,跟这些性情中人交往,可谓这里有泉水,这里有真金。这些人看重他的,也正在于此,惺惺相惜,边缘共乐。贾宝玉身在社会中心,身为侯门公子,却在内心把自己边缘化了,这真是乖僻之至!

宝玉为蒋玉菡的事挨了父亲痛打。贾政打他,只是恨他给家里惹祸,是从政治上考虑——贾政是一个政治动物。当然贾政打宝玉也是因为贾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密告他淫逼母婢未遂——那当然是夸大了事实,是贾政把宝玉往死里打的火上浇油的因素——但是贾政终究还是不懂宝玉。宝玉挨打后,薛宝钗托着治疗棒疮的丸药来看望,第一回忍不住流露出无限的爱意,说了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她还是不大理解宝玉,宝玉挨打,其实跟她平日劝说宝玉的读书上进什么的并没有直接关系。林黛玉毕竟最知宝玉之心,她对宝玉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她知道宝玉喜欢跟那些社会边缘人交往。这时宝玉就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句话我认为非常非常重要。

在说到贾宝玉关爱青春女性之前,我们花了这么多力气来分析他对男性的社会边缘人的特殊感情,我认为是必要的。这也是许多读者往往忽略掉的一部分内容。有些读者对这样的问题感兴趣,就是贾宝玉跟秦钟、蒋玉菡、柳湘莲这些人,有没有同性恋关系。从同性恋的角度来分析贾宝玉跟这些人,特别是跟秦钟的密切关系,也不失为一种可采用的学术角度,我不反对。而且,我的阅读感受是,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些同性恋的味道。但我主要是从社会边缘人这样的角度来理解他们的,他们都属于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赋予禀性的那一类人。曹雪芹通过对贾宝玉和这些人物的描写,提醒我们注意这一批“异类”,提醒我们理解、谅解、容纳,甚至肯定他们的独特存在价值,这是非常高层次的思想。这种思想在二百多年前就如此鲜明地被提出来,构成了我们中华文化、中华文明当中的一个耀眼的光斑。

当然,贾宝玉给读者最深刻的印象,还是他对待青春女性的那种特殊情怀,他所发表的那个宣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人!”这种情怀,跟上面分析的他对社会边缘人的看重是相通的。因为当时那样的封建社会是一个男权社会,妇女是被压抑,处在男权社会边缘的。但是,贾宝玉的“女儿水为骨肉”的观念,是把那个社会里的女性又加以细致划分的。例如第五十九回,怡红院的二等丫鬟春燕跟莺儿说,宝玉说过那样的话,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有的读者很皮毛地理解,说宝玉是嫌女人越老越没有姿色。也许有这样的因素在里头,但宝玉的这一观点的核心,是痛恨那个男权社会的主流观念。青春女性在那个时代处在社会最边缘,她们被禁锢在深闺里,轻易不许出门,但也正因为如此,她们相对来说较少受到政治污染,灵魂也就如水清爽。曹雪芹在全书的楔子里更是直接写出了他的观点,他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又说:“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他刻画出一个贾宝玉,通过宝玉对闺阁中青春女性的欣赏、呵护,来体现他这样一种情怀。

闺中女儿,青春易逝,而且到了一定年龄,父母就要包办婚姻,安排她们出嫁。一嫁了人,就难免被热衷仕途经济的丈夫同化,即使那些丫鬟出身的嫁了人的仆妇,参与了贵族府第的管理,也就开始变质。第七十七回,宝玉目睹周瑞家的往外带司棋,凶神恶煞,说如今可以动手打司棋了,宝玉恨得只瞪着她们,看已远去,才指着周瑞家的背影愤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他说奇怪,其实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并不奇怪。这时书里又紧接着写,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好笑,就问他,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就想再问他,说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有意思的是,写到这里,曹雪芹并没有接着写她们究竟问的是什么,以及宝玉怎么回答,反而用另一个更紧张的情节将之截断了。

其实,守园门的婆子想问的话,可以从第七十一回里得到线索。贾母过生日,亲戚里来了四姐儿和喜鸾,这是两个小姑娘。她们听见尤氏说宝玉: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于是大家就笑宝玉呆傻。李纨笑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姊妹们都不出门的?这里“出门”就是出嫁的意思。喜鸾后来就很天真地搭话,说二哥哥,等这里的姐姐们都出了阁,我来跟你做伴。李纨她们又笑她,说难道你将来就不出门?守园门的婆子想问宝玉的,应该就是这样的问题:难道闺中女儿永不出嫁?

闺中的女儿,到头来要出嫁;嫁了男人,就会沾染男人的浊气。怎么个浊气?官场上争权夺利,商场上争钱夺利,名利场上争名夺利。于是这些女儿就变质了,变成死珠子、鱼眼睛了。贾宝玉希望女儿们青春永驻,永不嫁人,永不被污染,永远清爽,这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但他就那么固执地追求,追求永开不败的花朵。这种追求,最后肯定要破灭。但是在破灭之前,他抓紧一切机会欣赏、呵护青春花朵,来为她们服务、效劳,甘愿为她们牺牲,化灰、化烟也在所不惜。贾宝玉对青春女性的膜拜,其实也就是曹雪芹对青春女性的膜拜,在那个时代、那种社会里,这实在是惊世骇俗的。

有人说,王熙凤和李纨也都是嫁了人的,宝玉不是也跟她们很好吗?不是把她们和黛、钗、湘、迎、探、惜一视同仁吗?——她们在宝玉眼里,跟别的“嫁了汉子”的妇人相比可能确属例外。但是,曹雪芹是写出了王熙凤嫁了人当了家,手中有了权力,就失去纯洁变得污浊的一面的,他赞赏她的才能,却揭露、批判了她的恃才胡为。李纨,有红学家认为是曹雪芹笔下一个没有缺点的人物,其实大不然,关于她的缺点,我将在后面揭示。

其实,贾宝玉跟黛、钗、湘等主子姊妹们那么好,即使从最世俗的角度看,也不难解释,而他的令人纳闷之处,在第七十八回里,被贾母点了出来。贾母说:“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宝玉跟丫头们好,贾母难懂;曹雪芹却通过一个仙人解释了贾宝玉的这种情怀。那仙人就是太虚幻境里的警幻仙姑,她提出了一个概念,解释了宝玉的特殊人格心性——“意淫”。

“意淫”这个曹雪芹创造的词,因为里面有一个“淫”字,历来被人误读误解。现在有的人写文章,把它当成一个绝对贬义的词,理解成“在意识里猥亵”等含义,说谁“意淫”,就是批评谁心思不正,下流堕落。这样理解“意淫”,绝对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这个概念是曹雪芹通过警幻仙姑,在第五回快结束时,很郑重地提出来的。

警幻仙姑跟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这当然把贾宝玉吓了一大跳。宝玉就忙道,说自己因为不爱读书,已经被家长责备,岂敢再冒“淫”字;自己年纪小,不知道“淫”字为何物。这时警幻仙姑就给“意淫”下了定义,她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那么贾宝玉呢?她认为他不是这样的,是脱俗的,是超越“皮肤淫滥”的。她说,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也就是仙界众仙姑们——把这种痴情,推之为意淫。“推之”就是推崇为,充分地肯定,可见“意淫”在这里被确定为一个正面的概念,不是一般俗人所能具有的品质,是贾宝玉天分里、人格里,一个非常值得推崇的优点。那么,对青春女性不存皮肤淫滥之想,没有轻薄猥亵的心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呢?警幻仙姑进一步说,“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可见“意淫”在曹雪芹笔下是个褒义词。曹雪芹后面写贾瑞觊觎王熙凤的美色,两次被王熙凤耍弄还不死心,后来得到风月宝鉴,人家跟他说一定要反照,他非要正照,最后把命交代了。这才是我们现在以为的“意淫”的意思,但是曹雪芹在书里并没有用这样的字眼,因为曹雪芹的“意淫”不是那样的意思。

警幻仙姑提出“意淫”这个概念后,就把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介绍给了贾宝玉,使他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有的读者对这一笔很不理解,说这不是流氓教唆吗?我个人认为,曹雪芹安排这样一笔是有其用意的,他要通过这样的梦中经历,传达给读者一个明确的信息,就是贾宝玉这个男子,在故事发展到那个阶段的时候,他的心性都成熟了。这一笔非常重要。否则,会有人对他在女儿群里厮混产生另样的理解,比如贾母因为参不透他为什么跟丫头们那样好,就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男儿身、女儿性。还有朋友私下跟我说,也许是被某些绘画、戏曲、影视作品里贾宝玉的造型影响,特别是不少戏剧影视,总让女演员来扮演贾宝玉,让他总觉得贾宝玉阳刚气不足,过于阴柔。他跟那些小姐、丫鬟们在一起,似乎没有什么性别意识。因此,说贾宝玉对待女性的观念态度如何具有进步性、超前性,他不大赞同。他认为,可能贾宝玉自己在性别认同上有偏差。曹雪芹可能就是怕读者有这样的误会,还特意写了宝玉梦遗,又写他和袭人偷试云雨情。这都是为了告诉读者,尽管宝玉还小,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个前提是非常要紧的。

脂砚斋在批语里把警幻仙姑提出的概念进一步简化,她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为“意淫”。也就是说,宝玉的人格特点,其实就是对青春女性格外体贴,全身心地体贴。

书里写宝玉对青春女性体贴的例子很多,最突出的,是第四十四回的“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和第六十二回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两段故事大家很熟悉,我不必再讲述一遍。我只是提醒大家,要注意曹雪芹除了写贾宝玉亲自为平儿拈取玉簪花棒等化妆品,剪鲜花为她簪在鬓上,又为她熨衣、洗帕等,还特别写到他的心理活动,说他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没想到一场风波以后,竟能在平儿前稍尽片心,这让他心内怡然自得,歪在床上,越想越欣慰。这些想法,也许还比较肤浅,下面他接着想,就想到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作养”就是像培养花儿般呵护的意思。又想到平儿并无父母兄弟,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也真不容易。想到这里,趁别人不注意,他索性尽力落了几点痛泪。这就是宝玉的“意淫”,也就是脂砚斋换的那个我们更能接受的说法,“体贴”。这种情怀的具体呈现,哪有丝毫下流心思,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极度尊重与关怀。尤其是,贾宝玉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是不懂得性,可是面对平儿这样一个聪明清俊的美丽姑娘,他所思所想所叹所伤,却是这样一些内容。这样的人格,难道不是纯洁高尚的吗?

香菱换裙那段情节,也应该特别注意曹雪芹对宝玉心理的描写。宝玉低头心下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又想,上日平儿的事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所谓意外,就是他平日一直存有对这两位青春女性的爱惜之心,只是没有机会充分表达出来罢了,而两个偶然的情况,竟然使他能像完成行为艺术的创作一样,使他的这种心情在两位女儿面前有了一次充分而圆满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