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梁大娘还不是梁大娘,别人都叫她一声梁大嫂。
她丈夫在工地上意外去世后,她就带着赔偿款,在通往南藏的那条盘山路上开了家小旅舍。
才丧夫的女人搂着自己的女儿,虽然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懂,但是日子也就磕磕绊绊地过下去了。
发生那件事时,她的旅馆也才开了三个月。
而就在事故发生三天后,她的女儿忽然发起了高烧。
这场高烧以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夺走了女儿的聪慧,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说一句:“带回去吧,医院没办法。”
而梁大嫂只能绝望地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几乎流干了眼泪。
那天之后,她的那间小小的旅舍里隔三差五总要来几个外乡人,明里暗里地打听关于那场车祸的细节。
太多晦暗的目光落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身上,或许是出于某种女人的第六感,她没有去报警,而是带着那一大笔钱当机立断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带着女儿来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度开镇,在这个几乎可以算得上与世隔绝的地方安安稳稳生活了八年。
靠着那笔积蓄,她过得很好。
她也总是告诉自己,那场车祸只是一场意外,那些打探的旅客不过是因为好奇。
凭借着这么多年的自我安慰,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直到祝行川出现。
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好看,笑起来看着很舒服,像是个能托付终身的好人。
梁栩栩已经二十岁了,她身子不好,早就在为栩栩做打算。
只是镇子上适龄的男孩在她看来都不合适,她的栩栩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她必须为栩栩找一个能信得过的人。
祝行川那张新面孔就这个时候闯进了她的视野。
也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眼就对祝行川很有好感,她就是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莫名吸引她。
再者见祝行川无处可去,她便打起了主意。
可是突如其来的“大人物”打乱了她想让祝行川和梁栩栩培养感情的计划,尤其见祝行川很得那个大老板的青睐,她便也歇了这个心思。
就在今天,是大老板离开的日子,祝行川也跟着离开,梁大娘心中虽有遗憾,但也选择看淡一切。
直到她收拾房间时,心血来潮打开了自己陪嫁的箱子。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泛黄的字据,年代久远,上面的字都有些模糊。
但能看出来是一张手写的发票,上面登记人一栏写着三个飘逸的字。
梁大娘只看了一眼,一股凉气就直往心脏冲去。
字迹被磨损,但还是能看出是哪三个字——
祝、行、川。
梁大娘其实也能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比如同名,比如有同音字,但抵挡不住的冲击已经在刹那间击倒了她,她连自我安慰的时间都没有。
在意识到自己呼吸困难的第一时间她就抖着手去拿药,但她颤抖得太厉害了,药瓶被碰翻,伴随着瓶子坠地的清脆声响,她的眼前也一片漆黑。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她脑子里想到的是祝行川笑意盈盈的脸。
那张脸与八年前那个在深夜敲开自己旅舍大门的年轻人的脸逐渐重合,直至蒙了一层雾的记忆完全清晰。
可是......他分明死在了八年前的那场车祸里啊。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大脑反而空前的活跃,遥远的记忆在此刻在眼前分毫毕现,逼得她无处躲藏。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倒下时用力推翻了桌上的花瓶,花瓶摔碎的声音果然吸引来了梁栩栩,她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去......找、找人,救......”
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好在她还有再醒来的时候,惨白的天花板让她的意识回笼,然后立刻就想起了祝行川。
难道是当初的那个人没有死,那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还是回来报复自己的?
梁大娘几乎要害怕得瑟瑟发抖了。
自己当初因为一点私心,收了别人的“封口费”——她早就反应过来了,后来过来打听祝行川的那一伙人,给自己的钱就是封口费罢了。
这么多年后她才后知后觉,倘若自己当时去报警了,等来的很可能不只是暗处的打探和注视,而是杀身之祸。
女儿的病她没有证据去怀疑是什么人的手笔,但她总觉得和那场车祸的幕后之人有关。
而八年前死在车祸里的那个人,怎么会又重新出现,他到底......是人是鬼?
梁大娘很怕,但是现在她更想去当面道个歉,哪怕是真是恶鬼来索命,她也要求个心安。
在镇长带着梁栩栩进来时,她甚至都没心情去安慰自己的女儿,只用虚弱的气音对镇长道:“小祝、小祝人呢,我想见见他,让我见见他。”
镇长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很快祝行川和颜露就进来了,梁大娘看着祝行川的脸,越看越觉得熟悉。
明明他的笑很温和,但梁大娘就是觉得心底寒气直冒。
她确信了,祝行川就是当年那个年轻人,八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轿车坠崖事件里,不幸遇难的那个人。
在他出事的前几个小时,祝行川还风尘仆仆地敲响了她旅舍的大门,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问能不能给他下碗面。
他态度礼貌,出手也大方,梁大嫂便也乐呵呵地应下了,重新点了火下面。
他并没有待多久,好似着急似的,几口就将碗里的面咽下,期间看了三次手表。
梁大嫂见他神色匆匆,店里也没有其他旅客,就坐在一边看着他,问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祝行川的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柔和漂亮的不可思议,抱着碗喝了口汤将嘴里的面条都咽下,才回答道:“我从哪里来?那可远呢。”
梁大嫂好奇,得知是a市,又讪讪地歇了话题——她根本不知道a市在哪里,只知道离这很远,但具体有多远,她也想象不出来。
祝行川临走前,放了一张百元大钞在桌上,却被身后女人的呼喊叫住了脚步。
“我还没找钱呢。”
祝行川正想说不用找了,却见女人拿了个小本子,很认真地在上面一笔一画写着什么:“我给你开发票,听说大城市的人买什么都要发票的。”
祝行川觉得新奇,便没有说话,看着她将一张小小的纸推过来。
“是不是要你签名嘞?”她小心地问。
纸上的确有一栏显示购买方名称,祝行川笑着,也不解释,配合地接过笔在上面写了名字。
——祝行川。
梁大嫂给人开发票还是头一遭,她文化程度不高,只知道要开发票,却不知具体该怎么写,磕磕绊绊地写完,撕下来递给祝行川。
最后那张发票祝行川也没带走,拒绝了她找钱的建议后,祝行川本是用指尖夹着那张薄薄的纸片走了出去,但出门时大门一吹,那张纸被风裹挟着,脱离了祝行川指尖的桎梏,飘飞出去。
夜色沉沉,祝行川没看清它到底飘到了哪里,便没有多停留,直接上车离开了。
而梁大嫂关门时,看到了夹在门缝里的“发票”。
瑟瑟夜风里,梁大嫂将它捡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