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祝行川不明所以,踌躇着没有说话。
莫名出现的声音像是被包裹在雾里,随着雾气涌到祝行川身边,从四面八方将祝行川困住了。
见祝行川久久没有回答,问话的人——姑且就当是人吧——语气微沉:“回答我,回答我呀。”
“它”明显急切起来,追问着:“阿川,你说话啊。”
祝行川被这一声“阿川”叫得浑身一麻,蓦然抬眼往雾中看去。
“你是谁?”他问。
雾中人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阿川,你先告诉我,你对这里,还留恋吗?”
祝行川抿着唇没有说话。
缥缈的雾在祝行川的沉默中荡起圈圈波纹,祝行川感到冰冷的风擦着自己的脸颊拂过,像某种歇斯底里的催促。
祝行川到最后也没有说话,一股吸力猛然从背后传来,祝行川毫无防备就顺着那股力道往后跌去。
视线完全黑暗下来前,祝行川看到雾气渐散,其中渐渐显露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是......
就算看不清,祝行川也能感受到有一道悲伤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意识就坠进无边无际的暗色里。
在睁眼时,他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自己床边的钟淮。
老师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两鬓多了几抹灰白。
他正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得认真。
这般模样,叫祝行川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老师和方才看到的那个冷漠的钟淮当做同一个人。
祝行川十四岁进入钟淮任教的大学,机缘巧合下加入钟淮的实验室,硕博导师也一直都是钟淮。
谁都知道钟大教授有一个极其得意的关门弟子,宝贝得不得了,出入都常派专人接送,更是将祝行川的住处安排到大学的家属院。
祝行川是他实验室年纪最小的“师兄”,那八年,祝行川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有家人的。
哪怕是穿书的那些年,每逢年节,祝行川都会想:老师可还好呢?会做什么呢?研究有进展了吗?
然后在窗台前摆一杯小酒,看着月光洒进去,浮起一层亮亮的磷光。
韩景焕曾问过他:“哥哥,你在想什么人?”
那时祝行川回答:“家人。”
可是真回到现实的这一刻,他好像才窥见真相的一角。
“老师,你还在啊。”祝行川对钟淮淡淡的笑。
钟淮抬头,很殷切地俯身过来探祝行川的额头:“小川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啊。”祝行川感受着额头上那只手的温度,笑着笑着,几乎要红了眼眶。
八年啊,八年时间,换来的也不过一句冷漠的“留下他的脑子”啊。
钟淮敏锐地觉察出祝行川眼底有什么冰寒的东西凝结出来了。
这个发现让钟淮有点不安,手掌在祝行川额上停留得久了一点。
祝行川率先偏过头,躲开了钟淮的触碰。
钟淮愈发不安,他想说点什么,祝行川已经疲惫地闭了闭眼。
看得出祝行川不太想说话,钟淮只好忍下喉咙里的词句,笑着说:“那小川,老师明天再来看你。”
祝行川点头。
就在钟淮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祝行川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老师,相信我。”
钟淮脚步一顿,重重点了点头。
钟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房间里归于平静,屋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祝行川睁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
然后他撑着身子,一点点坐起来。
他爬到轮椅上,靠仅存的力气划动轮椅到桌边,开始慢慢整理自己的笔记。
窗子已经被关上,屋外雨已经停了,祝行川又吃力地支起上身,将窗子打开了。
习习凉风吹进来,祝行川定了定神,拿起笔在空白的纸张上落笔。
要记录的不多,祝行川删删减减,也不过写了两页纸。
等到最后一字落下,祝行川难得的有些迷茫。
他留下的是关于天光草的记载,提了几笔天光草中蕴含的新元素对佛洛克病症的抑制效用,甚至还画了详细的图样。
钟淮用了近三十年去研究佛洛克症,祝行川提起的这个天光草,无论是否存在,他绝对都会去试上一试。
就像钟淮了解祝行川一样,祝行川也一样了解钟淮。
对研究和学术都极致疯狂的“怪人”。
抛开钟淮的目的不谈,他的确曾让祝行川感到过亲人的温暖。
所以,祝行川想,老师一定会在不久后亲自踏上寻找天光草的征途。
但是那座高峰的危险人尽皆知,每一个试图征服那座雪山的人,都九死一生。
而老师只会坚定不移地朝目标进发,不放过每一个能让自己的研究有所突破的可能。
他们都是疯狂的赌徒,祝行川念着老师的恩情乖了八年,这最后一次,却要老师拿命来赌。
成功了,钟淮功成名就,失败,就是尸骨无存。
既然如此,就全凭运气吧,老师。
祝行川抽出信封,细细将纸张折叠好放进去,开始慢条斯理地烤火漆。
金红色的火漆和火焰一样热烈张扬,祝行川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却依旧显得冷漠。
盖印章时,祝行川的手都在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劳累过度,他就那样抖着手印出了一个斑驳难看的印记。
他还想收拾一下自己的笔记,但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疲惫猛然窜上心头,祝行川苦笑一声,只得作罢。
他按下了呼叫铃。
门外的护工是钟淮安排的人,这封信交给护工去送,定是稳妥的。
护工很快就进来了:“祝先生......”
“请帮我将这封信送给老师吧。”祝行川将信递出去,说完也不等护工回答,就摆摆手,“请亲手送到老师手上。”
护工进来说不上两句话就被请了出去,但是想到这个人的重要性,对祝行川的“亲手送到”也不敢怠慢,立刻就启程出发了。
只是心里也忍不住嘀咕:“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写信,有什么话刚才不当面说。”
祝行川在窗边,眼见着楼下出现护工的人影,才又按下了呼叫铃。
又一人进来了,祝行川朝对方微微笑着:“忽然想吃葡萄,麻烦你跑一趟了。”
对方同样也是有求必应,立刻就答应一声离开了。
祝行川用不同的借口将守在他屋外的人都支开,才深吸一口气,划燃了一根火柴,缓缓点亮了桌案右上角的白烛。
火柴算是很老旧的东西了,对如今的祝行川来说,点燃它也有点费力,但是看着那一颗小小的火苗染红白烛的灯芯,他觉得很美。
太吵了,祝行川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有人监视,没有人陪伴,世界唯余他一人。
大概是太累了,身体和精神的疲惫淹没了他,祝行川撑着头看着那枚烛火,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火烛静静燃烧,是病房里唯一的暖色。
那天疗养院的顶层起了一场大火,但离奇的是,只有那一层被烧得干干净净,未曾殃及无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