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在一片冲天的火光里落下帷幕,祝行川重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这里是建立在山中的疗养所,以环境优美著称。
祝行川在这里,会得到最好的疗养条件。
逐渐萎缩的肌肉不足以让他站太久,所以祝行川很快就重新坐回了轮椅。
窗外阳光很好,祝行川在房中,看着光线里飞舞的灰尘,忽然又想起了韩景焕。
韩景焕并不喜欢阳光,对祝行川迷恋阳光的行为也不能理解,但是还是会耐着性子陪他在天气很好的时候出去晒太阳。
从十岁的小萝卜丁到十六岁的瘦高少年,韩景焕一遍遍嫌弃着那在他看来有些刺眼的阳光,却一直坚持跟在祝行川身边。
祝行川没和他说过自己爱艳阳天的原因,幸好韩景焕也不曾问。
自从患上渐冻症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很少能有在室外自由奔跑的机会。
在双腿很难维持长时间的站立后,他就与风和阳光无缘了。
惨白的病房,冰冷的仪器,像是无形的丝网将他牢牢束缚。
所以很多时候,祝行川会觉得,在书中的那段时光,那段自由且健康的时光,像是上天给他的救赎。
或许也可以说,韩景焕给了他一场救赎。
但是他竟然就这样死于一场车祸,被人推下山崖,连韩景焕的生日都要缺席。
想到这个,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窒。
当时他只想再对韩景焕说最后一句生日祝福,却忘记了,在那通可以称得上是遗言的电话之后,韩景焕一人要承受怎样的悲苦。
韩景焕啊,三岁丧母,十岁丧父,祝行川在他十岁的那个傍晚遇到他的时候,曾想的是:自己一定要陪他很久很久。
久到这个故事完结,久到陪伴韩景焕一生。
但他还是失约了......
外面的阳光那么耀眼,祝行川推动轮椅来到床边,伸出手去抓窗台斜照进来的光束。
“叮咚——”
门铃忽然被按响,有人在外面说道:“祝先生,有位自称是你老师的先生来访。”
祝行川霍然转头,毫不犹豫扬声道:“请他进来。”
门外的人答应一声后走开了,祝行川努力支撑着上半身,想挪到轮椅上,急切地想到门边去。
在书中的六年几乎让他忘记了要怎么挥动自己的双手去控制轮椅进行的方向,从窗台到门口十几门的距离,他磕磕绊绊。
门在他抵达之前就打开了,祝行川抬头,就看到了好像很多年没有见到的老师。
“老师......”他忽然感到委屈。
钟淮看到他嘴角往下一撇,就知道祝行川又受了委屈。
“小川,”钟淮上前一步,自然地结果了轮椅的把手,“今天太阳这么好,来陪老师在外面走走。”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祝行川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老师,我时间不多了。”
他这一句话让钟淮浑身一颤,语气顿时严厉了下来。
“胡说什么!”钟淮眉头紧皱,“你这病没那么快,现在才是前中期,你时间还多着呢!”
祝行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老师,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他回避了钟淮的话,视线移向了身后的窗台,“所里跟的那个项目,我想,之所以停滞不前,可能是缺了一味药。”
钟淮本还焦心祝行川的身体状况,听到话题忽然转移到研究上,顿时什么都忘了,只顺着祝行川的话往下说:“少了什么药?”
祝行川心里念的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忽然止住了。
天光草是书中才有的药草,现实世界会有一样名字一样效用的草药吗?
正在犹疑间,钟淮见他迟疑,也不追问,只把手上的一沓资料递到祝行川手边:“想不起来了?没事,慢慢想,可以先看看最近的新文献。”
祝行川接过,视线一扫,凝结在一个地方。
上面赫然是三个字:天光草。
轰隆——
天边猝然响起一阵惊雷,雷声沉重地捶打在天幕上,几乎是瞬间,就震荡下来一场暴雨。
噼里啪啦的雨声随之而至,砸在祝行川窗前的书桌上。
钟淮顿时急了,快步走过去将桌面上的各种笔记和资料收起来,一边收拾还一边奇怪:“刚才还是大太阳的,怎么忽然就下起雨来了。”
有几张纸已经被雨水沾湿,上面的墨水被晕染开,钟淮看着,心疼得不得了。
“小川,下次你这些笔记可要收好了,不要这么大咧咧地放着。你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的,万一这些记录被有心人偷取......”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钟淮心里一惊,急忙转身。
祝行川靠坐在轮椅上,低着头,额前长过眼睛的碎发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的神色。
钟淮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手指一松,纸张就全部都像蝴蝶一样翩飞着散落开。
“小川!”
祝行川的呼吸声都浅得听不见,他像是被钟淮的声音惊醒了,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然后才迷茫地抬起了头。
钟淮这才松了口气,走过去语气埋怨:“小川啊,昨晚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能仗着年轻就熬夜啊,你看,和我说着话呢,又睡着了。”
老师很努力地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了。
但祝行川看得出来,老师分明紧张地牙齿打颤。
祝行川强打起精神,笑着答道:“老师说的是,以后......以后不会了。”
说完不等钟淮反应过来,就飞快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天光草,老师,就是天光草。”他激动得苍白的脸上都晕出一分薄红,指着报刊上的那三个字,举着想给钟淮看。
但他的手其实只抬起了半尺,手臂都没伸直。
祝行川脸上的喜悦瞬间就灰白了。
钟淮冲过来将他手中的报刊接了过去,一边看一边说:“我看看我看看,你歇着就行,不要急啊。”
祝行川将手搭在腿上,静静看着钟淮翻看报纸,没有再说话。
钟淮一目十行看完那篇关于“天光草”的报道,呼出一口气:“小川啊,这其实是一个文物修复的报道,我也是糊涂了,把这个也带过来了。”
祝行川强打精神:“不是的,老师,就是天光草。”
他从钟淮手中取过那一张报纸,认真地看起来。
《神农百经》文字修复,部分内容重见天日!
被解译出来的一段文字里,就反复提起过天光草。
神农百经上说天光草“可解百病”,极尽赞美之词夸赞了它的效用,甚至说它能“医痴”。
老师一直研究的佛洛克症,在古书也也被称为“痴症”。
“古时医术绝没有老师您想的那般落后,老师,这个天光草既然有所记载,那么它就一定存在。”祝行川语气慎重,努力想要让老师重视起来。
对于祝行川的话,钟淮的确有用心衡量。
但是比起这个,他看着祝行川发亮的眼睛,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他说不出话。
“你好好休息,不要再想那些了。等你好了,再回来负责这个天光草好吗?”钟淮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几乎不成语调。
要他怎么承认,方才他在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学生身上,看到了无比真实的死气。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会对缥缈虚幻的东西有着超乎寻常准确的直觉。
钟淮在心悸的那一刻忽然明白,祝行川说的时日无多并不是假话。
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祝行川十六岁就跟着他在研究所,他已然是将祝行川当做是自己的孩子,他是亲眼看着祝行川一点点长大的。
这孩子自小就无父无母,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有多不容易,钟淮都看在眼里。
他十八岁时曾和钟淮提起过自己的理想,日后要走过每一寸山川河流,寻找每一颗被掩埋在历史尘埃下的种子,看透每一株草药的药理。
钟淮从不怀疑,只要给他时间,祝行川能在药学和植物学的研究上做出改变医药学进程的卓越贡献。
但是——偏偏是他,病魔找上的,偏偏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