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陆离用温知江的手机给他母亲打电话,电话刚一接通,就被那头抢了先:“知江?怎么不接电话?赶紧请假回来,你爷爷去世了。”
陆离:“……”
“怎么不说话?知江?别使性子了,我知道你工作忙,但这次你必须回来。”女人的语速很快,字字句句皆是不容拒绝。
陆离叹了口气,道:“忍冬姨,知江他……出了车祸,没了。”
那端陷入缄默。
随即传来了电话挂断的声音。
温知江的爷爷叫温怀风,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个脾气阴晴不定还颇有些疯癫的老人家。
温怀风自己住,曾记得父亲找过他几次,说要接回家一起过日子,都被拒绝了。
温知江自小也很少见到爷爷,儿时也见过几次,这位老人家还给了他见面礼。
但是那礼物当真叫温知江终身难忘,他很难想象这位老人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送给一个小孩儿一节人类的指骨做成的哨子。
好在那时候温知江还小,哨子做的又挺好看,还串着一条红色编织绳,所以不知道害怕。
这种见面礼,恐怕也只有他这个奇葩的爷爷才能送的出来。
温知江想,或许他初次解剖课敢一个人蹲解剖室两个小时,把那位标本大兄弟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研究了个透彻,大概就是遗传自他那个重口味的爷爷。
蜿蜒山路上,一辆不起眼的纯黑越野车疾驰而过,车窗都是避光的咖啡色。
温知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里开着空调,他倒是感觉到冷热的。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能感觉得到温度,可虚弱的感觉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温知江眼皮止不住的下垂犯困。
都是鬼了,也会累吗?
陆离余光瞥见温知江耷拉着的眼皮,眉头一皱,猛踩刹车将车停在了山路上。
温知江因为惯性震了一下,清醒了几分,仍意识迷离,颇有迷糊地问道:“到了?”
“到什么到!”陆离呵斥了一声,从风衣口袋里头掏出把精巧的匕首在食指指腹划过,顿时涌出血珠。
温知江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在唇上,强烈的渴求让他伸舌将其舔入口。
陆离随便将手指放入口吸允伤口,抬眼蓦地瞧见温知江神情迷离无意识舔唇的动作,薄唇上还沾着他刚才滴上去的血迹,为苍白的脸颊添了几分生气。
陆离眼神一暗,猛地别开脸,偏粉舌尖舔舐过染血的唇那一幕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口腔内弥漫着血腥气,丢失的体力一丝丝的聚拢回体,温知江伸出食指在唇上抹过,这血……是陆离的?
温知江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陆离救了他是真,低声道:“谢谢。”
陆离斜眼瞥他,道:“都说了鬼魂死后的七天都是很危险的,你刚才差点就魂飞魄散了。”
温知江眉头皱得更紧:“车玻璃不是避光的吗?为什么还会受影响?”
陆离屈肘撑在方向盘上扶额:“白日本就阳气浓,就算避开阳光也避不开阳气啊!”
“所以这避光的车玻璃没用?”温知江抿了抿唇,口中血腥味挥之不去。
想不到陆离竟自残来救他,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离手扶着方向盘,道:“好歹有那么一点……”
声音戛然而止,陆离定定地看着前面的路,吐出了最后一个字:“用……”
察觉陆离语气不对,温知江抬头顺着陆离的视线往前面看过去,十米开外的地方竟然站着个人。
“前面有人,快下去看看。”温知江说着就要去解安全带。
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说不定是出了什么意外的游客。
陆离握住温知江的手阻止,沉声:“别动,你看。”
“怎么……”温知江回头,发现本来只站着一个人的路上却多出了五六个人影,而且还有人慢腾腾地从远处走过来,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动作僵硬走路姿势也怪异的很。
这些人还在朝他们接近,温知江回头,发现车后面也是相同的情况,顿觉不妙。
陆离收回手利落地解开安全带,转过头对温知江道:“这车有我设下的禁制,你呆在车里,无论如何不准下车不准开车窗。”
说完,推开车门长腿跨出下了车。
温知江的视线被陆离的身影挡住了大半,那些人影越走越近,温知江的表情转为呆滞。
那些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脸色死灰,皮肤脱水沾着土块,皮肤干瘪成那个样子甚至还有腐烂的痕迹,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
温知江敏锐感觉到凉飕飕的尸气,从前也见过尸体却没这种感觉,难道是因为他变成鬼了的缘故?
他都在想什么!现在还有时间在意这些!
温知江攥紧双拳眯眼盯着,愈发不安,这么多从坟里出来的死尸,那个智障道士可就一个人,也不知道行不行……
陆离双手插兜,再拿出时指缝里夹着黄纸碟成的纸飞镖,屈肘于胸前,掀唇讥诮:“湘西赶尸人,还真够看得起我。”
话落,手腕一扬将折叠好的符纸飞镖抛向空中,手中迅速结下三山诀,而后十指快速变幻指诀,周遭灵符受到指引般猛地绽出金光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准确地刺入死尸额心,诸多死尸呼啦啦地倒了一大片,仿佛血腥屠杀现场一般。
“这点本事,还敢拦路。”陆离掸了掸衣襟,轻蔑低哼。
‘“拦路不是目的。”一声苍老低哑的声音蓦地响起,语气嘲讽还带几分得意,“目的可是为了车上这位。”
温知江静静地站在车旁,背后贴着一道红色朱砂的黑色灵符,动弹不得,也不能出声。
阳光直射下来皮肤都有一种烧灼痛感,他刚刚毫无反抗机会就直接中招,被拉出车的时候才感慨,车里的避光玻璃的确有那么一点用处。
陆离脸色猛地一沉,倏尔转身,还未开口那苍老声线又响起:“陆先生,老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温小少爷可就要灰飞烟灭了。”
“老杂碎。”陆离低声骂了一句,而后冷笑出声:“他若出事,你也别想活着从这离开。”
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缓缓地从温知江身后走出,头上几根稀稀疏疏的白发,皮肤却泛着死一般的苍白,毫无血色,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浮现一抹阴狠笑意:“陆先生如果不想温家的小少爷灰飞烟灭,不如同老夫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陆离问。
老头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指了指温知江,又指了指陆离,咧嘴一笑:“一命,换一命。”
“好。”陆离一口答应,没有任何犹豫,“老杂碎,你先放他走,爷爷留在这陪你玩。”
温知江心头一震,说他智障,这还真是个智障道士啊!那老头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啊!
总不能真的欠他一条命,温知江拼命的用眼神示意陆离不要答应。
陆离对温知江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双手抱肩用一贯的嚣张态度道:“老杂碎,你不放人,爷爷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耍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招?”
老头一大把年纪被陆离一口一个老杂碎的喊,脸色铁青,冷哼:“哼,你这小辈也莫要与老夫耍小聪明,若真想救他,就自碎丹田!”
“嗤,就这样,好,我答应。”陆离嗤笑一声,而后给了温知江一个“放心吧”的眼神。
老头挑眉,转过头对温知江阴测测地一笑:“真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陆先生居然会为了你甘心自废修为,有意思,有意思。”
温知江眯眼眸色森冷地盯着老头,他第一次厌恶一个老人到想拿手术针缝上他的嘴。
陆离掌心汇聚灵力而后猛地转身背对着温知江,掌心狠狠拍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刹那间灵力贯穿陆离的身体,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凌厉之气径直冲向了瞪大眼还来不及惊呼的老者,骨骼破碎的声音赫然响起。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温知江反应过来时身侧的老者已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背后禁锢着他的灵符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陆离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鲜血自唇角滴落在地。虽然他早已护住自个儿心脉,可灵力穿透身体还是让他受了不轻的伤,胸腔好似着了火的剧痛,拧着眉又咳出了血:“咳……咳咳……妈的,这老杂碎,老子最讨厌什么赶尸人了!”
温知江见状不顾被阳光灼伤的皮肤,本想跑过去却发现灵体虚弱只能飘至陆离身边,见陆离唇角染血更为过意不去,蹲下身道:“…你是智障吗你?自己打自己啊?”
陆离擦掉嘴角的血迹,偏头看着他,眼含戏谑,轻笑道:“我不这样,你可就要灰飞烟灭了。”
“我……”温知江语塞,眼前的这个人不惜自残,就是为了保护他吗?
“好了。”陆离语气忽然轻柔起来,抬手捧着温知江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试过他被阳光灼伤的伤口,轻声:“快扶我回车上,我们得快点走。”
陆离的轻抚带来清凉的感觉,脸颊的伤口瞬时恢复,甚至连虚幻的身体都凝实了几分,温知江愣神之际忽而闻声,立刻答道:“啊?哦,好。”
回到车上后,陆离立刻发动车子从死尸上颠簸而过,又骂了一句:“妈的,这群不长眼的东西,等爷爷我腾出时间,非得挖了他们祖坟不可!”
“那个……你没事吧。”温知江看了陆离一眼,这人刚才都吐血了,还开车。
陆离脸色发白仍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这点小伤还奈何不得我。”
“你不是说这车有禁制吗?”温知江眼神狐疑,这人该不会是诓他?
陆离眼底闪过一抹森然,道:“禁制是针对鬼怪和妖物的,那老杂碎半死不活的,但还是个人。不过要是你没开车窗,他也没机会。”
温知江心虚别开脸,原来他都知道。
方才的确是因为担心,本想开窗看个清楚,却没想到反被人家捉去当了筹码。
“那个人……死了吗?”温知江问,企图岔开话题。
虽然眼前的一切已经不能用他的世界观来解释,但那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
“死了。”陆离瞥了温知江一眼,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温医生的恻隐之心又出来了,不由提醒道:“他也不能算是人,半人半尸的东西,我的符伤不了凡人。你可别忘了,你差点因为他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四个字像是一碰冷水从头浇下,温知江全身冰凉,回想起方才陆离站在车前为了救他那般决绝的模样,再度握紧双手抓皱裤子,半晌,低低地说了句:“刚才,谢谢。”
他想不通,陆离到底有何所求,竟然愿意为他伤害自己。
陆离开车的手一抖随即立刻稳住,这才幸免在山路肇事的惨案,喉结滚动却未开口。
温知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收回视线后皱了皱眉,怎么觉得陆离有点不对劲?
日暮西沉时,他们终于脱离山路。
温知江指着不远处的房屋建筑,说:“你看,那有房子,我们停车,你歇会儿吧。”
这一路上陆离的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温知江是医生,对呼吸频率极其敏感。
陆离的呼吸节奏越发浅快,这不是好兆头,而且他额心已经布满冷汗,一路上一口水都没喝,问他,他也不肯说话,这样下去他肯定撑不住。
陆离的视线有些模糊,眯着眼透过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几座房屋,犹豫过后还是将车停在了距离建筑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车刚一停,陆离便闷哼一声,脱力般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温知江探身过去忙道:“你怎么样?”
鲜红血液顺着方向盘滴落而下,温知江愣住,心口一阵发堵的难受。
他竟然伤的这么重……
难怪他这一路上都不肯开口,原来是怕开口血液就会涌出来。
陆离偏头,用黑色的风衣袖子胡乱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没心没肺无所谓的笑意:“别慌,我没事儿,歇会儿就好了。”
温知江伸出手,又握拳,收回来,垂眼低声道:“你……智障啊……”
明明伤得那么重,还死撑个什么劲儿?
死要面子活受罪,又不会有人笑话他。
就算有,也只有他这么一个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