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江醒来时依然天色近晚,直起身子摇下车窗,虽然不用呼吸,但还是不喜欢太闷。
往外头一看,天边仍是雾气蒙蒙,灰着一片。
温知江攥紧拳头,抿着唇脸色极其难看,之前陆离那个混蛋居然敢打晕他!
左右打量,却没瞧见陆离人,荒郊野外似是只有他一个活的,连个飞鸟都不见。
夜色将至阳气渐衰,温知江身为鬼魂,对森冷的阴气格外敏感。
温知江心里一慌,这下子不仅担心妈,又多了个陆离,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看了看车门温知江又有些踌躇,陆离几次强调不能离开这辆车,温知江的手放在车门开关上一会儿又拿下来,然后再放上去,纠结地眉心宁出了个疙瘩来。
正想着,一阵狂风将杂草吹的压了地,温知江抬头余光刚好瞧见杂草堆里的墓碑,以及极其显眼的纯黑衣角。
那是……陆离?他去坟地里做什么?
温知江啪嗒一声开了车门下车,意外地发现脚踩着地的感觉真实了许多,低头一看,身上竟也凝实好似活人,不再是之前虚幻的状态。
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捻着左耳的耳钉摩挲两下,难道是因为定契的缘故?
温知江缓步朝陆离走过去,却发现陆离盘坐在地面,双手在小腹交叠,周围的杂草被他清理出一小圈空地来。
犹豫该不该叫陆离时,陆离却自己睁开了眼,从风衣口袋里头拿出那本蓝皮日记扔给温知江,而后阖目道:“小少爷回车里去,我们得在这呆上一晚。”
温知江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想来这小少爷定是不愿意在坟地呆着。但是遇见个无主的坟地可不容易,这一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们,万一再冒出来什么妖怪,他现在伤成这样又如何护得了温知江?
但陆离却想错了,温知江是谁?那可是学医的。
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全班公认的勇士,敢一个人在解剖室跟尸体探讨交流学术问题的三好学生。
温知江接过那本书看了看,皱眉道:“我妈呢?为什么要在这?”
他怕到是不怕,只是母亲现在也不知如何了,何况陆离不是个道士吗?跑坟地里打坐的道士他还是第一次见。
陆离一时犹豫,而后道:“忍冬姨没你想的那么弱,我需要这的阴气疗伤,你先回去歇着,明早上咱们再赶路。”
想起之前自己老妈一脚踹飞狐妖的气势,温知江一哽,紧捏着日记本强压下心里担心,又道:“你……在这疗伤?”
陆离轻嗯了一声,而后道:“我们阴山一脉就是这么修炼,一会儿天暗了会有不少没法转世投胎的游魂,你别多管闲事。”
“哦。”温知江应了一声,这个阴山一脉还真奇葩,居然要在坟地修炼。
之前陆离还超度阴魂,这会儿又让他别多管闲事,温知江发现他完全看不懂陆离,猜不透他的想法。
陆离不再说话,温知江也不好再开口打扰陆离,只要将心里的疑惑暂时压下,转身拿着笔记本原路回到车里。
陆离松了口气,实在怕温知江继续追问忍冬姨的事。
毕竟……他也不知忍冬姨现在如何了。
若是平时,他和忍冬姨都能单手捏死那只狐妖,但可惜,他们都受伤了。
坐在副驾驶位的温知江低头看着蓝皮日记本,只觉着一切仿佛一场梦似的让人难以置信。
仿佛他以前生活在一个假的世界里,现在那层隔绝他与真实世界的薄膜碎了,而他也从虚假的世界中醒了过来,面对真实。
日记本显然上了年头,不厚,薄薄的一册小本子,纸张有些泛黄,还有经常被人掀开翻看的痕迹。
第一篇日记是09年的。
2009年三月二日。
小江住院了,但我和忍冬都觉得小江这次病的不大对劲,也许是那些东西的原因。
连忍冬都毫无办法,我们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爸,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跟着爸去学那些,只希望他平安长大就好。
希望小江能早点好起来,爸爸爱你。
——
那年我的确大病过一场,但具体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爸口中的‘那些东西’又是什么?难道说那次大病也跟妖怪有关?
我低头继续翻看日记,我爸并没有把每一天都记下来,而是隔几天写一次,每一篇日记都不是很长。
从三月二号到三月十六号之间,按照我爸的记录,我都在医院里。
而三月十七号,日记里终于出现了爷爷。
——
2009年三月十七日。
小江的身体仍然不见好转,医生劝我们放弃治疗,已经给了爸消息,说是过两天就到。可小江的情况已经不知能不能等得到爸赶来,我的儿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老天,如果非要有人承担痛苦,让我替我妻子和儿子承担吧
2009年三月十八日。
爸终于赶到了,小江已经快要没有呼吸,好在爸说还有办法。
这是我这些天听到的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爸的脸色不太好,我想也许这个办法并没有我和忍冬想的那样完美吧。
有舍有得,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我要舍弃些什么才能换回我的儿子。
爸带来了一个小男孩,看起来比忍冬大几岁,听爸说那是他收养的徒弟,好像叫陆离
是个不错的孩子,一直帮爸照顾小江。
下个月就是小江的成人礼,希望他能在那之前好起来。
忍冬是个坚强的女人也是一个好妻子,我却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所以我绝不能让妻儿再受到任何伤害。
绝不!
2009年三月二十日。
小江的身体终于出现好转,脸上的青灰已经变回了正常肤色,但仍然没有醒来。
爸也终于告诉了我根治小江的办法,难怪他犹豫了这么多天,不过我没有犹豫。
老子救儿子,天经地义,一命换一命,我也不亏。
只是这件事该怎么告诉忍冬?用丈夫的性命去换取儿子的性命对她太残忍了,可我们已经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希望她能好好地带着儿子活下去。
2009年三月二十二日。
小江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了,出乎意料,忍冬同意了爸的方法。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救我们的儿子,所以作为父亲,我绝不能退缩。
已经决定明天子时就进行仪式,我想过很多种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但我觉得这种方式很好。
忍冬,小江,我很抱歉以后不能再陪伴你们身边,但请你们相信,无论身在何方,我都爱着你们。
也许从一开始我和忍冬就错了,我们自以为的自由其实只是逃避。
小江,我的儿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得到这本日记,我希望你能永远记得,面对你该面对的一切,我和你的妈妈永远站在你身后,我们爱你。
——
温知江认认真真地看到了最后一个字,颤抖着手将日记本合起。
其实一共也没有多少,但这里提到了‘仪式’,这个仪式是爷爷想到救他的方法,却需要牺牲他的父亲来换回他的命。
以及那个,所谓的责任。
父母曾想让他逃离的到底是怎样的责任?
脑中蓦地出现陆离那句话——多活了七年。
他今年二十五岁,可不就是多活了七年?是他爸用命换了这七年!
一个个近乎荒谬的真相摆在眼前,且容不得他不信。
温知江抱着日记本弯下腰,将自己整个蜷缩起来,头埋进双臂,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全身却都因为竭力掩饰情绪而微微地颤抖。
心上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灼烧着心脏血管,蒸发了血液,一分一秒都是痛不欲生。
直到这一刻,温知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了什么事件中,他也因此而家破人亡。
早在七年前他的父亲就为了救他而死,现如今他也不知被何人夺去性命。
甚至死后都要抓着他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仇恨与杀意在温知江心中交织,像是被逼近绝境的野兽,叫嚣着最后以血液来洗刷痛苦。
仿佛被什么蒙蔽双目,温知江大脑一片空白,只凭借本能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蓝皮日记本掉落在车中也不在意。
没有目标,凭借直觉往前走,不知该去往何处,心中只有两个字——复仇。
还没走两步便被人扯着手臂紧紧拥在了怀中,耳畔响起陆离微怒又带几分温柔地呵斥:“小少爷!冷静点,别乱跑。”
下一瞬温凉的手掌覆在了双目上,像是清凉泉水般的温柔触感,温知江甚至忘记了挣扎,大脑放空地靠在坚实的怀抱内。
陆离的手掌泛着淡淡的幽蓝光芒,好像是某种净化仪式一般,让温知江的怒意渐渐消退,理智回笼。
见温知江安静下来,陆离松了口气却未曾移开手掌。
他知道有些事情或许会让温知江失控,却没想到他竟差点被怨气所控制而变成恶鬼。
若非因为契约让他感觉到温知江躁动的能量,还不知会出现什么后果。
低叹过后,陆离掌心沾了湿润,眼神蓦然一暗,收紧了揽着温知江的手臂似是安慰,低下头以额心抵着温知江的额头,轻声道:“小少爷,没事了,只要我还活着,定会拼死护你。”
对过去的愤怒、未来的迷茫和未知的恐惧让温知江陷入崩溃暴走,此时此刻他仿佛溺水的人在承受窒息痛苦时抓到了一根拽他上岸的绳子,本能般死死回抱着陆离。
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陆离没再开口,却没有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