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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府警卫 第一章

天空中下着雪。

这是这座城市在冬天到来很久以后,终于下来的第一场雪。风刮得很厉害,顺街扫荡而过时,街上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竖起各种各样的衣领。那脚步像是被风撩起,被雪花儿托起,匆匆地、急急地,比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儿还乱。城市很脏,雪花儿只要一沾地就变成了黑色泥团那般的模样,被车轮一碾,被皮鞋一踩,便成了四溅的像水不是水,像泥不是泥的东西。几个漂亮的女孩,在街边的一排冬青树篱前站着,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盒冰淇淋,冒着风雪笑嘻嘻地吃得很带劲。一个女孩突然对着空中大叫:“我要吃炒雪花!谁给我炒一碟雪花来,我就嫁给谁!”那女孩一叫,别的女孩也乱叫起来,说清蒸的、说红烧的、说干煽的和说白灼的在雪地里响成一片。叫过之后,她们不知为什么突然疯跑起来,满街里只留下一串串悦耳的笑声。

忽然间,街上静了下来。车和人不知去了哪儿,仿佛空寂无声。雪越下越大,黑黑的街道也开始泛白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杈上,一小堆一小堆的雪,像玉雕的少女手臂一样光洁可人。一队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排着队,整整齐齐地出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几只脚同时踏在雪地上的吱呀声,被风雪吹得很远。

欧阳站在营房的玻璃窗户前,已将这些看了很久。

他还在出神时,中队长金光从身后的房门走进来。待欧阳察觉,金光正站在他的肩膀处。

金光问:“你在看什么?看雪景还是看街景?”

说着,金光就将头伸出去,贴着玻璃往外看。窗户外面那棵法国梧桐都快成了雪雕,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依偎在树下,忘情地相互吻着。

金光回头严肃地说:“你看的好东西!还像个当兵的吗?”

欧阳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金光,嘴里说:“我又犯什么错误啦?”

欧阳边说边扭头往窗外看,窗外除了雪和树,再就是一片灰濛濛的房子。

金光说:“在城市里当兵,不能光图眼睛过瘾。不能看不能想的就坚决不去看不去想,不学会克制,心理上迟早会出毛病。”

金光将眼睛睃到窗外,法国梧桐树下,什么也没有了。他嘟哝一句:“见鬼!”说完自己先轻轻笑起来。

两个男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金光问:“是不是想家了?”

欧阳点点头说:“这么好的雪,爸爸妈妈肯定又在火炉旁围坐着烤年糕吃!”

金光眼里掠过一丝忧郁,他说:“今年未必是这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欧阳,并用手指点着信封说:“是寄给我的,给你的信夹带在里面!”

欧阳不满地说:“这一定是我妈的主意,她只知道省钱,不知道尊重自己和别人的隐私权!”

欧阳边说边看信。那字迹是父亲的。父亲在信中写道,家中的日子越来越紧巴了,县里多数工厂都不能按时开工资,大街小巷里都是牢骚。可供干部们吃喝玩乐的歌舞厅、夜总会却一天比一天多。前一阵县里开人代会,台上作报告的讲得眉飞色舞,台下的人大代表递上去好多骂娘的条子。最后一天投票选举时,大家差一点将那个作吹牛报告的县长候选人给选掉了。只差两票。县里的老百姓都叹息说,如果有良心的人再多两个就好了。不过父亲又说,现在是积重难返,换了谁上台当干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见效的,关键是要树一个让老百姓放心的好形像。父亲的信都结尾了,母亲又在旁边添上一句,说在城市当武警战士,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要靠自己,不要给表姐夫金光添麻烦。

金光指着欧阳母亲加上的那行字说:“你妈妈真聪明,这么婉转地将自己的意思说给我听!”

欧阳说:“你一个破中队长,既无权给我提干,又不能让我转志愿兵,连表姐的工作也安排不好,还顾得上我!”

金光说:“你表姐的情况不一样,她是到手的东西都不好,不在手里的东西都是好的。”他一转话题,“我们不说这个,谈点正事。市里过几天也要开人代会,中队要调些人到会上去做保卫工作,你也在其中。今年入伍的新战士,只抽了你一个人。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就这么个权力!会议上吃得好些,运气好时,还有可能碰上机遇,认识一两个将来管用的领导,能关照你退伍以后的前程。不过,你也得小心,我给市政府当了多年的警卫,这人代会是最复杂、最容易出漏子的!选上谁、选掉谁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的事是别让那些对政府有意见的人混进会场,否则就会炸锅,成为丑闻。”

欧阳说:“总叫干部是人民公仆,让公仆多听听群众的意见应该是好事嘛!”

金光不高兴地说:“我现在是以中尉中队长的身份同你说话!新兵蛋子!”

欧阳吐吐舌头说:“是,表姐夫!”

金光说:“你又来了。让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怎么好再关照你!”

欧阳说:“你这像是做贼心虚。”

两人正在说话,身后有人叫了声:“中队长!”金光回头一看,是去年入伍的老兵汪朋。汪朋头上身上粘着许多雪花,白白的像个雪人。汪朋半年前被派到市长胡全友家做内勤时,全中队的战士都羡慕极了,就连金光都说自己宁可不当这中队长,也愿意去伺候市长大人,当兵再久也有退役的时候,若找到个好靠山,迟退不如早退,早退役一生早安定。汪朋人很机灵,模样又招人喜爱,不几天就受到胡全友全家的欢迎。节假日按惯例,汪朋是可以不去当班做内勤的,可那边经常来电话非要他去不可。用汪朋自己的话来说,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为那个家庭添点生气。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汪朋是来自陕西的兵,说话的神态语气,总有种逗人笑的韵味,很像他那个演小品的老乡王木墩。金光当中队长有四年了。照前任留下来的惯例,中队里只给市长家派一名内勤。四年中,市长只换了一任,内勤却换了好几个,除开最早的那个是要退伍而不得不换以外,其余的都是由市府办公厅婉转地表达出不满意的意向后,金光不得不找个理由调换一个。被调换的战士心里都明白,但他们什么也不说,还装作一副听从上级安排的样子,等到退伍时,他们果然都有大大小小的一些好处。汪朋是这些战士中干得最好的一个,所以金光也对他客气几分。

金光上去用手指掸了掸汪朋头上的雪,他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汪朋说:“胡市长——不,现在该叫胡书记了。他家来了好些市里的政要,我怕他们有重要事情商量,就打个招呼提前回队里!”

在刚结束的党代会上,胡全友当选为市委书记。市委那边的警卫工作归另一个中队负责,按常规汪朋应该撤回来,但在党代会开幕时,支队就派人来专门打招呼,说是即便胡全友到市委那边工作去了,汪朋也不用换。市府这边部门多、工作也多,中队就那么几个人,紧张时光排岗位都排不过来。不过金光也有金光的小算盘,他想哪怕是自己上去顶一班岗,将汪朋派出去也还划算。他心里一直想着哪天同汪朋聊一聊,让他找机会同胡全友说一说,写个条子,将自己爱人的工作问题解决一下。

欧阳说:“胡书记住着一栋小楼,那多的房子还会多你一个人!”

汪朋说:“这你就不懂。你将毛巾给我拿来。”

欧阳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毛巾从绳子上取下来,递给汪朋。

汪朋擦了一把脸,继续说:“这是一种姿态,你做了就表示你很知趣,人家才喜欢。这回人代会,市里肯定会有个新市长,若是新市长选上你,那我可就要好好收个徒弟了!”

欧阳说:“你那一套对我不适用,别想将我教得像个泥鳅!”

金光用目光止住欧阳不让他再往下说,他说:“很多时候,经验是一种财富。”说着,他将话题一转,问汪朋:“外面传得很盛,认为接替市长位置的人非林琳莫属。”

汪朋看了一眼欧阳,似乎是不便在他面前说,金光一挥手说:“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战友,能说的就当面说。”

汪朋将毛巾递给欧阳,这次欧阳没作反应就接过去,将毛巾重新晾好。

汪朋说:“今天去胡书记家的就有林琳,最小的官是江山机器厂的一把手李代,一开始他们大谈胡书记家那几树在雪里开放的腊梅,然后就由李代挑开话题,说他举双手赞成胡书记选林琳出任新一届市长,这样才能让市委、市府形成一个团结的、强有力的工作班子。我就是听到这儿,便打定主意先离开,他们也没留我!中队长,我对你透露个可靠消息,胡书记现在最担心的是人大代表不听话。他已经听到消息,有些代表正在私下串通,要选一个真能为市民做事的人出来当市长。胡书记为这事,从党代会结束后就没有睡过好觉。”

金光说:“现在的人还是听话的多,长反骨的少。大不了像欧阳家乡选县长一样,以微弱多数当选。只要能当市长县长,绝对多数和微弱多数都是一个样。是不是?”

欧阳说:“那可不见得,假如你这个中队长只能得到全中队战士微弱多数的信任,你还好意思到处说你是个称职的领导?”

金光笑一笑说:“好!你算是一个有种的!”

说罢,金光转身往外走。金光的身材很魁梧,营房的门有些低,头上的大盖帽几乎挨着了门的上沿。

金光走后,汪朋问欧阳:“我看你对中队长说话这么放肆,是不是有点什么特殊关系。”

欧阳正色说:“你以为什么都靠关系!说句真话对大家都有好处。”

屋里忽然没有声音,只听见雪花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玻璃的下方已积了很厚的雪。汪朋走过去推开窗户,用手将那雪扒了几下,就停着不动。隔了一会,才小声叫道:“真浪漫!”欧阳走过去一看,那棵法国梧桐下面又有一对情侣在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那一个吻一定有很长时间了。两个人全身一片白茫茫。

汪朋说:“他们至少站了半个小时。”

欧阳说:“你怎么知道?”

汪朋说:“我在雪地里站过。只可惜是扛枪站岗。”

欧阳笑出声来,他说:“若是没有后半句话就好了。”

汪朋说:“我一定要在城里找个女朋友,不然岂不是白来城市一趟。”

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汪朋赶紧关上窗户说:“有任务来了!”

片刻后,金光出现在门口。

金光说:“欧阳,你马上去一号哨位将吴平换下来,他不知偷吃了什么零食,将裤裆都屙湿了。”

欧阳二话没说,立即从铺上取下大衣和帽子,三下两下穿戴好,然后将皮带和手枪套子往腰间一扎,两只后脚跟一碰,朝着金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抬脚向门口跑步走去。

金光跟在身后,出了营房大门。见欧阳跑得有些急,他大声说:“新兵蛋子,你是上岗,不是赴约会迟了。要从容不迫、安安稳稳。”

欧阳将步子一压,果然就威武很多。拐到街上时,那对情侣还在树下不肯松开,两个人将人行道都占了,欧阳不得不绕着走。这时,头顶有玻璃被敲响,他扭头一看,汪朋正站在窗口,朝下直晃大拇指。营房到市府大院门口只有两百米,一会儿就到了。吴平迎着他相互敬礼时,顺风吹来的一股臭气直往他鼻子里钻。上到哨位,他用余光睃着吴平的样子心里直想笑。吴平那厚棉裤里一定积满了脏东西,平日那些规范动作,他怎么也做不到位,特别是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粘住了一样。欧阳终归没有让笑意流露出来,不是因为纪律,而是因为他看见吴平的眼里噙着两颗泪水。他突然想到自己比吴平还要小将近一岁,如果这样见所未见的难堪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也许早就哭出来了。

按规定,这样的天气,哨兵可以退回到岗亭里。欧阳在哨位上刚站定,一长串小汽车就从院里那办公大楼前驶出来。下班的时间到了。楼上窗户里的日光灯一排排地熄灭。有雪光的映衬,黑幕迟迟不能降落下来。汽车一辆辆地只有出门的,而没有进门的,欧阳将手中的两面旗子一举就是十几分钟,那面红色的在头顶上随风雪招展,另一面绿色的则笔直地指向门口的大街。十几分钟以后,车辆终于疏少起来,欧阳的手臂和信号旗也能抽空放一放了。他抽空打量了一下周围,一切都很正常,只有街对面的一座公用电话亭旁站着的一个中年女人,扯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有些可疑。

下班的车辆几乎全走光了,办公楼上几百扇窗户全都是黑洞洞的。欧阳感到脚趾头冻得有些疼,忍不住让它们在鞋里抓一抓、动一动。人一走神,面前就出现情况。对面那电话亭旁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马路中间,一辆车牌号数很小的奥迪轿车在雪地里刹不住车,一直冲到离那两个人只有尺多远的地方才停下。中年女人一慌,自己滑倒在车头前面,女孩没有什么,她想将地上的女人扯起来,可力气又不够,急得哇哇大哭。轿车司机并没有下车,他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脑袋,骂了句:“怎么样,不想过年了?”欧阳下意识地跳下哨位,走了两步,又迟疑地退回来。身后岗亭的墙壁上醒目地写着几个大红字:不得擅离职守。

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多起来,像是从雪堆里冒出来的一样,只一会儿,那辆奥迪轿车就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不仅斥责声响成一片,那拳头擂在轿车车身上的“咚咚”声也不绝于耳。

这时,岗亭里的电话铃响了。欧阳拿起话筒一听,是金光的声音。金光告诉他,大门前出事的轿车是林琳的,林琳现在不在车上,但要防止有人借机冲击市府!金光命令欧阳如有紧急情况发生,他可以不经请示,立即关上电动栅门。欧阳从未听见金光用如此强硬的口气同自己说话,他情不自禁地响亮地说了声:“是!”

放下电话不久,街中间的人群就开始向市府门口移动。就像龙吐珠一样,一会儿就从人堆里闪出那一大一小两个女的。中年女人一边走还一边挥手叫大家散去,并说自己没事,摔那么一跤只怪自己不小心,与别人无关。欧阳看着人群越来越近,一只手便向那只红色控制按钮伸过去。

眼看就要靠近大门,人群忽然停下来。隔着岗亭,欧阳发现好多人盯着市府大门的目光有些异样。有一阵子,除了北风裹着雪花呼呼作响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欧阳感到这样的沉默特别让人觉得可怕。他甚至记起在家里,父亲最后一次揍自己时,自己就是如此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其实当时心里对父亲恨极了。最后,还是那女人先开口说话,她要大家都散去,说自己真的没有问题,并要他们切切不要为了一点点小事而引发更大的纠纷。

人群慢慢地散去了以后,女孩同中年女人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的样子,让人见了特别怜惜。

欧阳看了多时后,终于忍不住从岗亭里走出来,问她们有什么事。

中年女人说:“我是江山机器厂的工人,想找市里的领导反映一下我们目前生活的困难。”

欧阳说:“现在领导都下班回家了,找不到人。”

中年女人说:“我不找按时上下班的领导,我要等一个下班后还往办公室里赶的领导,只有这样的领导才会帮我们解决问题。”

欧阳说:“那就找我吧!可惜我没有办公室!”

中年女人说:“有你这份心意,就可以当个比较好的领导。唉!先前厂里的一把手多好,可惜好人不长寿,患心脏病一口气上不来就死在办公室里。接他的李代,没为厂里做一件好事不说,怎么也不能将这么好的一座工厂弄垮呀!”

说着话时,中年女人眼睛一亮:一辆桑塔纳轿车,向市府大门驶过来。中年女人说:“这不,终于让我等到一个了。”她扯上女孩,迎着桑塔纳轿车冲过去。欧阳想拦也来不及。幸好桑塔纳轿车稳稳地先停下了。车门一开,一个女人先将腿伸出来,待整个人钻出车子,欧阳马上认出是表姐张水英。

欧阳一见张水英那身打扮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先前他就对张水英说过,要她别总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纯情少女,忘了自己是已婚女人,是快要做妈妈的人。他说这话时,金光就在一旁。等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金光称赞欧阳说出了他想说而又不便说的心里话。张水英没有将车门随手关上。她朝着欧阳走了几步,脚下竟滑了两下。

张水英索性站在那里懒得走了,隔着两丈远,冲着欧阳说:“下岗后,回去告诉金光,今天我晚些回去,让他别等!”

见欧阳没作反应,张水英又说:“欧阳,你听见了吗?”

欧阳挺着身子回答说:“对不起,我在执行任务!”

张水英生气地走近欧阳的岗亭,大声对他说:“那好,你就告诉你们中队长,他的家属今晚也要执行任务!”

张水英扭头往回走时,女孩在一旁小声对中年女人说:“妈妈,这辆车像是舅舅的!你看那号码!”

中年女人说:“是他开的车又怎么样,我们不要理他,你没有这样的舅舅!”

中年女人说话时,眼角里噙着泪花。

市府大门前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亮了。门里门外都很安静,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桑塔纳离开时,走得异常地慢,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市府门前的那块小广场不到五十米宽,桑塔纳足足走了五分钟,眼见着快要驶离时,驾驶座旁边的车窗被猛地摇下来,开车的男人朝着中年女人大声叫道:“姐姐,别冻坏了小雪,市府里没有包青天!”喊声未落,桑塔纳轿车便猛地加速驶出去。从车内传出张水英尖厉的惊叫声。

桑塔纳轿车走后,市府门前更安静了,欧阳见那母女俩在风雪中的样子实在可怜,就忍不住挥手叫她们回去。叫小雪的女孩以为有事,连忙跑过来,银色地毯般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脚印。

小雪上来问:“叔叔,是不是有好领导要来上班了?”

欧阳回头说:“没有人会在这时来上班的。还是同你妈妈一道回去吧!”

小雪说:“我妈是瞒着我爸出来的,说是带我看雪景,走了一下午才到这儿。我妈说她就是不相信这么大的一座城市里找不着一个能解决他们工厂问题的领导。”

欧阳说:“怎么不坐车来?”

小雪说:“我妈说让我多踏踏雪,可我知道家里早没钱了!”

欧阳说:“你爸是干什么的?”

小雪说:“从前他是厂里的劳动模范,现在下岗了。我妈也下岗了!”

欧阳还要说话,一辆红色宝马轿车驶过来,他赶紧站好了,伸出信号旗将它拦住。从车内钻出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欧阳没想到他是来问路的,那人在找蓝天夜总会。并说明因为知道这家夜总会是与部队挂钩办的,所以他们才找当兵的问。欧阳实在不知道蓝天夜总会在哪,那男人有些失望地钻进那辆挺灿烂的轿车内离开市府大门。

小雪望着欧阳,小声说:“叔叔,你们还在学雷锋吗?”

欧阳说:“你要我帮什么忙吗?”

小雪想了想后,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中年女人在一旁叫:“小雪,过来,别影响叔叔执行任务。”

小雪回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说:“叔叔,我喜欢你这满身雪站岗的样子,同电影中见到的一个样。真浪漫!真潇洒!”

小雪回到中年女人身边时,中年女人问:“小雪,你饿了吗?”

小雪说:“妈妈,我一点也不饿!”

中年女人说:“妈不相信,早上和中午你都只吃一个馒头,怎么会不饿哩。”

小雪说:“我怕长胖,女孩越胖越丑,我不想让人笑话。”

中年女人一不说话,雪夜便又寂静无声。偶尔有一辆公共汽车驶过,很快又恢复平静。

隔了一会儿,中年女人又说:“再等十分钟,如果没指望我们就回家,免得你爸一个人在家着急!”

小雪说:“那我们还要走着看雪景吗?”

中年女人说:“还是多看看吧,妈妈从小就爱雪,所以就给你取个名字叫小雪。”

小雪说:“妈妈爱雪我也爱雪。”

欧阳在哨位上隐隐地听着那边母女俩的对话,心里很不好受,他转身进了岗亭,拿起电话,听筒里有回声时,他说:“我是一号哨位欧阳,有急事找金光中队长。”

一会儿听筒里就传来金光的声音:“我是金光,发生什么情况了?”

欧阳说:“这儿有母女俩遇到困难,请中队长将摩托车开来,送她们回家,顺便带些吃的来。”

金光在电话里说:“你不要自作聪明,这不是哨兵的职责!”

欧阳几乎是哭着说:“表哥,就算我求你。她们冒着这么大的雪从江山机器厂一直走到这儿,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而且又打算走回去,若是表姐这样,你早就心疼了!”

金光在那边无声无息地将电话挂了。

欧阳走出岗亭,站在哨位上。那母女俩还在雪地里站着。风雪中不时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中年女人说:“小雪不要相信舅舅的话。好领导总是特别的忙,难得碰上,我们事先又没约,只好瞎碰。”

小雪说:“我知道,前几天厂里忙时,我不是也难见得着你和爸爸吗?”

中年女人说:“今天我们就先回去,有这么好的雪,也算没有白跑这一趟。你不怕累吧!”

小雪说:“我比妈妈年青,怎么会累哩!”

女孩朝欧阳挥挥手,正要走时,一辆军用吉普车驶过来,“嘎”的一声停在她们面前。金光从车里跳出来,冲着她们说:“我也是给市府站岗的,同他是战友,请让我来送你们回家。”

中年妇女还在犹豫,小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钻进车里去了。

欧阳在哨位上看着金光将吉普车开走后,才想起忘了将张水英说的话告诉他。雪一点也没见停。欧阳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他耸了耸两肩,雪团纷纷落下来。

一辆黑色奥迪亮着大灯,从街上一拐弯对着市府大门驶过来。欧阳一看车牌号就知道是市府的车,他一抬手臂,用信号旗做出准予通行的手势。奥迪轿车驶入大门后,靠在路边停下来。欧阳心里正在疑问,车门开处,钻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径直向哨位走来。欧阳同那些老兵不一样,老兵们站岗时间长,不仅认识每一台车,而且还认识每台车的主人。欧阳还只认识市府的车,对于车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现在正走近自己的这个人,肯定是市府的某个头头,但他无法确定这人是谁。

这时,奥迪轿车司机从后边抢过来,先一步对欧阳说:“孙副市长特地下车看看你!”

欧阳听说市里有个姓孙的副市长,不过大家平时都喜欢称他为建国市长,建国是他的名字。欧阳对这样的称呼很稀奇,别人一说他就记住了。

孙建国一直走到离欧阳很近的地方才站住,他说:“雪下得这么大,怎么还站在露天里,到岗亭里避避吧!”

欧阳心里一热,他说:“我喜欢下雪。”

孙建国用手掸了掸欧阳的大衣,让那积雪纷纷跌下来。孙建国用另一只手接住散落的雪,说:“当知青那阵我们都喜欢在雪地里站上半个小时,让自己变成一尊雕塑。”

欧阳问:“你这么晚还来上班?”

孙建国说:“问题太多,在家也不安生。”

司机插进来说:“孙副市长刚从一家校办工厂同工人对话回来。”

欧阳忍不住问:“孙副市长有没有去江山机器厂?那里的情况好像也不太好:刚才有个女工领着孩子,在这儿站了一个多小时,说是想等一个下班了还往办公室里跑的好领导反映问题。”

孙建国问:“她说什么没有?”

欧阳说:“什么也没说,可能是生活困难,这大的雪,她们是一路走过来的,连搭公共汽车的钱也掏不出来。”

孙建国一下子沉默了,手上的雪被攥得变成水从指缝里滴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可是有一万多人的老厂啊!”

身后,岗亭里的报时钟忽然响起来。七点了,换岗的该来了。报时的声音一停,大门旁就拐出排成一队的四个战士。欧阳只顾得上交班换岗,一点没注意到孙建国正在轿车旁看着这一切。接欧阳班的是汪朋,他俩互换位置时,汪朋小声对他说,金光接到他的电话后,样子很不高兴。汪朋让欧阳小心点,别教金光逮住什么,被关禁闭。

欧阳问:“你当内勤不是不用站岗了吗?”

汪朋说:“天气太冷,感冒发烧的一大排,中队长让我顶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