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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府警卫 第四章

书房里越来越安静。小楼有点旧,外面的风雪声能隐约听见。正是这断断续续的风雪声,将屋子里反衬得更加安静。暖气片里不时有水流的响声。孙建国正在看那本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书:《大收购——华尔街股市兼并风潮》。这本书他已看过两遍,现在第三遍已看到书的二分之一处,他读到自己用红笔划了两道杠的一处地方,本想再用红铅笔再划第三道杠,红铅笔已经点到纸上了,但他还是没将这个动作完成。这段话是:在克拉维斯抛出他那十二亿五千万美元的提议一小时后,迪克·贝蒂给希尔森公司的鲍勃·米勒德打了个电话。“你有没有听说我们提议的事?”贝蒂问。米勒德把贝蒂想知道的消息告诉了他。科思闻知克拉维斯的提议后一蹦三丈,这位交易商说,他受了侮辱;他被惹火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他把它称作贿赂。”米勒德说。“我知道。”贝蒂叹息一声说。孙建国在这个时候又听见了暖气片中的水流声。他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异样。细看时,他发现对面小楼里,阳台被打开了,一个女人长长的身影,被从那门口里射出的灯光照映到自己的窗户上。孙建国愣了愣,然后站起来,将半掩的窗帘完全拉上。重新坐下后,孙建国拿起书,却再也看不下去了。那一行行字总在跳来跳去,不肯往眼睛里来。孙建国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他努力了几次,还是不能做到。桌上的台钟跳了一下,显出凌晨一点的字样。他干脆站起,将窗帘用手指拨开一道缝。对面阳台上,林琳那熟悉的身影还在一动不动地站着。

孙建国明白自己想起了过去的事。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时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林琳家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从未往林琳家打过电话。孙建国翻了一下市府的内部通讯簿,在第一页上找到了林琳家的号码:几个按键刚按下,那边就传来长长的回铃声。铃声响到第五下时,那边的话筒被人拿了起来,并且随之传来那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孙建国说:“林副市长吗,我是孙建国。”

林琳说:“你好,孙副市长,我是林琳。”

孙建国说:“这么晚还没休息呀?”

林琳说:“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孙建国说:“我在偷闲看点杂书,让自己放松一下。”

林琳说:“人的秉性是改不了的,你一直是老样子,不过半夜一点半不会上床休息。”

孙建国说:“不是不想睡觉,有时得硬撑着。”

话筒里忽然没有声音了,隔了一会儿,有种异样的声音隐隐地传过来,孙建国开始还以为是电流声,多听一会儿就知道是林琳在那边捂着嘴抽泣。孙建国拿着话筒不知说什么好。

慢慢地那抽泣声消失了,林琳用浓重的鼻音腔调说:“建国,你还记得那年在山里的那场大雪吗?”

孙建国被林琳一下子变温柔的语气感染,也有些动情地说:“若不是想起那场雪,我会在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林琳说:“你这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记得很清楚。那次下大雪,你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来看我,你推开门时,浑身都是雪,有的知青还以为你是空降特务。你手脚都快冻僵了,我也顾不了害羞,将你一”

孙建国打断林琳的话:“求你别说了!”

林琳说:“我为什么不能说,是你在那一天,当着我们知青点的所有知青说你要娶我做新娘子。”

孙建国说:“这一点我不赖账,但后来推荐你上大学时,为什么要同我断绝关系!”

林琳在那边又哭了起来:“你们男人,怎么就一点也不懂女人的心哩,你就没发现那信被泪水湿透了好几遍吗?”

孙建国说:“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林琳说:“你这样想让我很高兴,这说明你心里一直装着我,对吗?只要你记得这点,等到我还剩最后一口气时我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的。”

孙建国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怪我,当时一收到你的信,几乎没读完就生气地将它撕碎了。”

林琳说:“那碎纸屑是不是像这场大雪。”

孙建国说:“应当像吧,当时我将它往北风里一撤,就没有再看它!”

林琳说:“我都听别人说了。那碎纸屑飘过之后,天上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别人都说是对我的祭奠。是不是!你现在能懂我的心思吗?”

孙建国说:“也许还得一些时间!”

林琳说:“你别骗自己,你只是不敢承认这个现实。你明白我一直在等着你,除了你我任何男人都不嫁。”

孙建国说:“我以为你成熟了,不是那个只喜欢唱《雪绒花》的小巧可人的姑娘了。”

林琳说:“只要有机会,你会发现我还是当年的样子。”

孙建国说:“你不要这样想,这种机会只恐怕得等来世了。”

林琳说:“那就等来世吧!”林琳一转话题说,“建国,你不要太熬夜了,你这种年纪不再是年青人,经不起几下拼的。”

孙建国说:“我知道分寸。啊,这一两年,我好像不大能见到之清了。”

林琳说:“他在忙着做生意,比我们的一些干部辛苦多了。”

孙建国说:“男孩子大了,做妈妈的一个人管教,是不是有些吃力?”

林琳说:“还行!他只要进家门,在我面前总是极乖巧,心细时比女孩还体贴我!”

孙建国说:“这样就好!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林琳说:“以后有空你还给我打电话吗?”

孙建国说:“你若是闷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

孙建国对着话筒说了声晚安,然后伸手将书房的灯关熄了。从窗帘缝里,他看见林琳屋里的灯也熄了。回到卧房,他先将卢雅琴为自己准备的一杯洋参汤喝了下去。上床时,他用手在卢雅琴的脸庞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卢雅琴睡得很香,一点反应也没有。

洋参汤一喝,孙建国便有些困,脑子里的许多事他也懒得再想了,钻进被窝里倒头就睡。

刚睡着不到半个小时,床头上的那部红色电话就响了。红色电话是市府的保密电话,平时不轻易响,只要一响就必定有重要情况。孙建国眼皮还没睁开就伸手抓住了那话筒。市府值班室的人向他报告说,三十六中学发生食物中毒,已有五十多名学生住进了医院。孙建国几乎未作任何思考就马上让值班室通知他的司机方南,将车开到家里,接他去医院,同时通知市教委和卫生局的有关领导火速赶到医院。说完这些,不但自己清醒了,连卢雅琴也清醒过来。卢雅琴在床上坐起来,拉着他的手,叫他千万别着急,并且尽量少同学生家长接触,这时节老百姓的火气特别大,别让他们的不理智行为伤害了他。孙建国顾不上同卢雅琴说太多,只是点头嗯了几下,披上衣服后,脸也没洗就往外走。

打开院门,司机还未将车开来。地上的雪很厚,他弯下腰捧了一把雪,刚在脸上擦了两下。一道车灯灯光刷地从拐角那边移过来,完完全全地罩着他,让他睁不开眼睛。孙建国将身子侧了一下。一辆轿车在他面前轻轻地停下来。他以为是方南,伸手正要去拉车门时,却听见了林之清的声音。

林之清说:“孙伯伯这晚还在外面看雪景啦!”

孙建国一怔说:“有点急事,得马上出门。”

林之清说:“我碰见你的车了,它陷在一处泥坑里,路面又滑爬不起来。孙伯伯若不怕委屈,我先送你走!”

孙建国想了几秒钟还是答应了。

林之清的车开得不算好,以致于奔驰还不如奥迪坐着舒适。孙建国坐定了以后,便同林之清说了一阵林琳的事,他要林之清有空多在家里呆着,多同林琳说说话,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可人最终还要有一个温馨的家才踏实。林之清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现在特别想成个家,结婚养老婆生儿子。孙建国也不敢同林之清说太多林琳的事,当林之清一提起他同林琳在山里当知青的事时,他就赶紧将话题叉开。

孙建国问:“你那个欧亚达办得怎么样?一年能赚多少?”

林之清说:“对你我不吹牛,我也知道你不会多收我的税,今年不算好,但百把万是不成问题的。我的会计师叫高天瑞,他的算盘精得很,这是他告诉我的预计数。你也知道,会计总是保守,统计总是吹牛!”

孙建国说:“这两年能赚一百万就很不错嘛,你该不是动用了你妈妈的特殊关系吧?”

林之清说:“我说没有,你也不信,这年头关系就是财富,就是生产力!”

孙建国说:“那欧亚达同江山机器厂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之清说:“你说中国和台湾是什么关系?你要是说不出来,那我也说不出来!”

孙建国嘴里骂了句:“你这个混小子,别信口雌黄!”心里则暗暗称赞林之清这譬喻,形容现在的一些所有制关系太合适不过了。

林之清一笑的同时,将车速降下来,并告诉孙建国,他的奥迪轿车就陷在前面。孙建国一看,半明半暗的路灯灯光中,方南还站在轿车旁不知是冷还是急,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孙建国从林之清的车里走出来,他要方南别着急,更别使蛮劲,免得将车弄坏了,自己搭林之清的车先去医院,方南只要在天亮后赶去就行。回到林之清的车上,孙建国忍不住说:“这当司机的也怪,那么宽的马路哪儿不好走,偏偏将车往那坑里开。”

林之清说:“这就叫做一念之差。”

孙建国说:“开车之外的事恐怕也是这样。”

林之清这时问:“孙伯伯刚才说哪所中学的学生食物中毒了?”

孙建国说:“三十六中!”

林之清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孙建国看了他一眼后,他又马上恢复了平静。林之清说:“那可是一所全寄宿中学,出这样的问题那还不是炸了窝!”

孙建国说:“是啊,搞不好全市的教育工作都会因此抹上一笔黑。”

林之清说:“孙伯伯不要悲观,我妈管的那条线更糟,春节就要到了,就等着看一群群的工人上街闹事吧!”

孙建国说:“我说你也不要幸灾乐祸,你那欧亚达要那么多的利润干什么,拿出点零头帮你妈一把,十万二十万都行,至少能解决一家小企业的过年问题嘛。”

林之清说:“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你们救济贫困的方式不对,如果只给钱别人买肉吃,那这钱就得永远给下去。这样的钱我是不会给的。当然孙伯伯不会办公司搞企业,但假如孙妮要办公司搞企业,要多少资金只管开口。”

孙建国不再说下去了,沉默一阵后,奔驰轿车停在一家医院门口。孙建国一下车就有人追上来。他顾不上同林之清打招呼,便往医院里走。林之清在身后叫了声孙伯伯,他回头问有什么事。林之清调皮地说,希望你能说一声谢谢。孙建国只好说声谢谢。

接他的人是市教委的老吴。老吴将林之清看了几眼,林之清也发现老吴在看自己,但他一点也没有不自在,很大方地对着老吴点头示意一下,并且还不急于将车开走。老吴收回目光,将情况向孙建国作了简明汇报:从三十六中提供的情况和化验分析结果来判断,中毒的原因是学生早餐牛奶不洁,所含细菌大大超标。现在住院治疗的人数为五十九名,情况较严重的九名,不过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都不会有生命危险。老吴正说时,卫生局和医院的负责人也赶过来,要孙建国作指示。孙建国说自己没有指示,但有要求,那就是绝对不能死一个孩子,不要以为没有生命危险就掉以轻心。

说着话时,孙建国走进了病房。有学生认识孙建国,躺在床上叫声:“孙伯伯,我想妈妈,快叫我妈妈来!”一个学生叫了后,满屋的学生都病怏怏地叫起来,并迅速蔓延到附近的几间病房,整个医院都在响着孩子们哭喊着要妈妈的声音。孙建国反反复复地答应了许多遍,说天一亮就安排车去将他们家里人接来,才算让学生们安静下来。

那九个病情较重的学生被安排在一间病房里。孙建国进去时,他们仍在昏睡,连刚才那番吵闹也没弄醒他们。孙建国挨个看了一遍,并用手不时试试他们的额头。听主治医生说不要紧后,孙建国刚点了一下头,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走到一张病床前,拿起那搭在棉被上的衣物看了看,见是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后,眉头马上紧锁起来。

孙建国指了指工作服上的字,要老吴立即查清这名学生是不是江山机器厂的。另外还要查清所有中毒学生中,有哪些是特困企业的子弟。

没过多久,老吴就将孙建国要的情况查清了。除了孙建国发现的那名学生外,还有三名学生是江山机器厂的,并且都在病情较严重的九人之中。此外,还有四十名学生来自市内的各个工厂。

问清楚情况以后,孙建国要医院里马上安排人员,将所有工人家庭的子弟查一遍,重点是营养状况。他还让医院对江山机器厂的四名学生派专人护理,时刻注意病情变化。他担心这几个孩子因家庭经济困难,导致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的抗病能力下降,如果同别的学生一样地诊治,可能会出现意外。

孙建国吩咐下去不到半个小时,江山机器厂的那四名学生,几乎同时病情加剧。孙建国最先认出的那名学生的脉搏迅速衰减下去,弱到难以感觉的程度。

幸好在这之前的半个小时里,医院做好了出现最坏情况的准备,所以抢救措施都非常及时,忙到天亮时,江山机器厂的这四名学生病情又重新稳定下来。喘过气来的医院院长对孙建国说,现在当医生光有好的医术还不行,还必须有社会学家的思路,政治家的眼光。孙建国也开玩笑说,自己想来医院做顾问工作。他又说,其实好多事并不难做到,往往只需踏实一点、细心一点,再加些同情心,就能万无一失。

天亮后,一些学生家长闻讯陆续赶到了。江山机器厂的那些家长直到早饭后才来。别的人是心急火燎乘专车、坐出租车,他们只能一站站地挤公共汽车。不知是先到的那些家长闹过了还是怎么地,江山机器厂四名学生,八个家长,出乎意料地平静,一个女工在给孩子喂着从工厂食堂打来的稀饭时,还悄悄地贴着孩子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让孩子苍白的脸上飞起一丝笑意。孙建国后来才知道,她是对孩子说:这下可好,放几天大假,什么作业都可以不做了!

当别的家长又哭又闹时,孙建国心里有些烦,听凭他们在那里叫喊着要见孙副市长,要孙副市长给他们一个说法。江山机器厂那些学生家长到来的消息是老吴告诉他的。孙建国听了马上从休息室走出去,他握着他们的手时,浑身感到一股沉稳的力量。以致当别的家长围上来时,孙建国情不自禁地对那些人说,江山机器厂的四名学生中毒情况比别的学生都严重,但他们的家长都能沉住气,所以他希望家长们都冷静一点,相信所有的人都不会坑害这些孩子的,当然,中毒原因得查清楚。他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答复的。人群里有人对将自己的孩子与江山机器厂的那些孩子相比不满,可他们没法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孙建国自己也没料到江山机器厂的这些工人会如此冷静,尽管他看得出,那些工人的眼神里有些让人生畏的内容,他还是从心里钦佩他们。他本来同老吴商量如何安抚这些人,老吴出了几个主意,他都觉得没把握,这时节任何的不妥,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都有可能引出一场大的变故。他总在听别人说,这座城市如果要出问题,肯定是江山机器厂的人领头,而对江山机器厂的人来说,也许只需丢颗芝麻砸一下他们,他们就会武装到牙齿冲上大街!当初市里安排李代去当厂长时,特意给了李代一个市经委副主任的头衔,就是为了表示对这家工厂的看重。不管怎么样感到意外,江山机器厂的这些工人那通情达理的样子,让孙建国心里坦荡了很多。腾出手来后,他又开始追查那不洁的牛奶是从哪儿进的货。

大约是上班时间过后二十分钟,林琳从市府办公室打来电话,询问学生中毒的情况,她告诉孙建国,胡全友在十分钟以内连打了三次电话,叮嘱她一定要妥善处理这件事,该处分的要处分,该通报的要通报,对任何涉事之人不能手下留情。孙建国将情况简要说了,他对江山机器厂的那些工人特别赞赏,还建议林琳通知李代亲自来医院慰问一番。林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孙建国正要放下电话,林琳的语气一下子变温柔了。

林琳说:“你又通宵没合眼吧?若不能回来,就在医院里找个地方睡一小会也行!”

孙建国说:“只一个晚上不睡没问题。今天下午的办公会我会准时参加的!”

林琳说:“这正是我希望的,你一定得到场!”

孙建国听出林琳的话里有些意思,他放下电话还没来得及细想,老吴过来告诉他,那不洁牛奶的供应商已查清了,是欧亚达下属的一个乳品公司供的货。孙建国一听是林之清手下人干的事,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脑海里马上记起林之清在车上听说三十六中的学生发生集体食物中毒的情况后,那一霎那间的不寻常表情。孙建国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小王八蛋!嘴上却吩咐老吴,先不忙公开这个,将欧亚达下属的乳品公司头头请到医院来再说。

老吴走后不久,李代就来了。按正常速度,从江山机器厂过来,起码得三倍的时间。李代没说他在附近干什么,只说自己正好就在附近,接到林琳的通知后,他就往医院里赶。孙建国要陪着李代到病房里去走一走,李代不让,说自己去去就行,不敢劳孙市长的大驾。孙建国执意要陪,李代没办法,只好让步。

病房里那些江山机器厂的工人,见到李代一个个都用冰冷的脸色迎着。因为是在医院这样的脸色并不特别刺眼,换了别人也多数是一副严峻的样子。李代伸出双手将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男人拉到孙建国面前,介绍说,他叫石桥,是厂里有名的劳动模范。石桥的儿子叫石飞,孙建国正是首先发现他是江山机器厂的工人子弟。石桥对李代的介绍没有多少反应,而且一点笑意也没有给出来,倒是石飞躺在病床上说了一句话。

石飞说:“我妈说,我们家现在是厂里有名的老末!”

孙建国再次拿起病床上的工作服问:“这是你给孩子穿的?”

石桥漠然地说:“孩子小,穿着上应艰苦朴素一些。”

石飞说:“爸,你们大人有时就不讲真话,我们家有一年多的时间没买一件新衣服了,连妈妈都只能穿着工作服。”

石飞指了指石桥身边的那个女人。女人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只是身子被工作服裹得像只麻包。

孙建国向四周看了看,来的八个人中,有七个是穿的工作服,问起来后才知道,另一个之所以不穿工作服是因为已调离了江山机器厂。孙建国望着工作服上印着的醒目黄字“国营江山机器厂”,心里觉得这里面可能还有玄机。

孙建国问:“你们出门是不是总穿工作服?”

石桥看了一眼石飞说:“是的。大家说,厂里的头头到哪都是西装领带,瞧不起工人装束,我们自己得看重自己。”

李代说:“石桥师傅这话是不是有些偏颇!”

孙建国说:“工人感情朴素,表达的方式实在一些,只要大家都爱工厂、爱岗位,事情就好办多了。”

石桥的妻子说:“问题是我们不能上班,就等于失去了爱的权利。”

石桥的妻子一插嘴,别的工人情绪也有些上来了,孙建国见他们眼睛在发亮,嘴唇也不停地颤动,就马上说:“别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孩子们先恢复健康。”

李代事先已作了准备,还没等孙建国开口,他便主动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四只信封,说:“这是厂里给孩子们的慰问费,每人两百元钱,不多,只能算是点心意。”

李代将装钱的信封放到每个孩子的床头上。孙建国心里忍不住夸了他一句,幸亏没有将这东西往工人们手上递,不然,假如有人不伸手接那就尴尬了。往下自然是免不了一顿安抚的话,他们出门时,听见别的人在说石桥他们,平常总议论厂里不管工人死活,没料到出了一点事,厂长就亲自跑来医院慰问。石桥他们则说,还不知道这是绊动了哪根神经。

回到休息室,孙建国支开了别的人,当面告诉李代,欧亚达下属的乳品公司是三十六中的学生食物中毒的肇事者,既然欧亚达是挂靠江山机器厂,那么江山机器厂就有责任负责查清这件事。李代很镇静,他告诉孙建国,他们会很好地处理这事的。李代的表情让孙建国有些恼火,他觉得李代像是有恃无恐。孙建国一不高兴,脸色就严肃起来,他正色地让李代告诉林之清,林琳已经发了话,这件事必须向有关方面作公开交代,必要时将在报纸上曝光。

李代仿佛是故意将要紧的话拖到最后说,他告诉孙建国,欧亚达公司已决定所有因食物中毒而住院治疗的学生所花医疗费,由他们全部负担,此外还给每人一百元钱的营养费。他还说这个决定是由林之清亲自作出的。林之清作决定时,林琳还没有打电话让他来医院。李代的口气让孙建国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好在他已习惯了,谁叫自己是分管文化教育、爱国卫生和计划生育的最后一名副市长哩。李代这样子还算客气的,换了别的人,也许同他打个照面后就找个借口开溜了。孙建国懒得计较,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李代说:“没死人,算你们走运,不然恐怕就得有人蹲大牢了。你们同欧亚达到底在底下玩些什么花样?”

李代说:“不就是合资吗,没什么其它的东西,现在大家都这么做嘛。林副市长没有在市长办公会上向你们通气?”

孙建国说:“林副市长倒是在会上批评过你们,说为什么江山机器厂总也搞不好,同江山机器厂合资的欧亚达公司却越搞越好!”

李代说:“我没有听见,林副市长对我们的工作总的来说是满意的。超码到目前为止,江山机器厂的工人没有上街静坐游行!胡书记多次肯定了这一点。”

孙建国说:“那只能说明是工人们有觉悟有耐心。”

李代一下子将话题扭转过来,他说:“有人很看好你的政治前途!”

见孙建国不作声,李代又说:“你绝对意想不到,看好你的人是……”

孙建国打断李代的话说:“你可别告诉我这人是林之清!”

李代一下子愣住了。

孙建国说:“李厂长,从年龄和资历来看,你应该是林之清的长辈,向年青人学习新东西是可以的,可年青人也爱胆大妄为,不计厉害呀!”见李代不作声,孙建国又说:“现在市里局面很清楚,林琳将接任市长一职,想你不是不知道,我很安于现状。请你转告林之清,政治上的事,他还得回去好好同妈妈学上几年!”

孙建国将老吴叫进来,吩咐他亲自督促有关人员,将调查报告拟好后,立即送到他的办公室,然后上电视和见报。

到这一步后孙建国已没有多少事可做了,他叮嘱几句后,便起身回市府。司机方南还在医院门口擦着车,见到孙建国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孙建国上车后,他对孙建国说了出事的真正原因,是林之清捣的鬼。他接到通知出车,一上马路就碰上林之清的那辆奔驰,林之清在前面故意占着路面不让,他好不容易超过去,转眼又被林之清反超。方南一时生气,再超车时,才掉进泥坑的。孙建国不太相信方南的话,只是当方南说到也怪汽车牌号被雪蒙住后,他才信了几分。

奥迪轿车开到市府大门前,正碰上金光带着几名武警战士上岗。方南将车子刹住,他从玻璃窗里盯着金光看了一阵,回头对孙建国说:“每次见到金队长,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

孙建国说:“像谁?”

方南说:“我不敢乱说,不过你只要留心就会注意到的,其实你们见面的机会比我多许多!”

孙建国说:“我这人就是不善辨人的像貌。”

方南说:“哪里,你是大智若愚。”正说着,方南大惊小怪起来:“金光脸上怎么啦,什么时候同坏人干了一仗!”

孙建国见金光脸上果然有好几道伤痕,他拉开车门走出去,金光见到他连忙敬了一个军礼。孙建国问他怎么受的伤。金光脸上一红,支吾几句才说是夜里查岗被树枝挂的。金光说话时,正在哨位上笔挺地站着的欧阳咳嗽了一声。孙建国心里有意识,他不动声色地握了一下金光的手,然后走到一边,待方南将车开过来后,钻进车里,穿过大门驶向办公大楼。

大楼门口也有两个哨兵站岗,孙建国欲掏证件,那哨兵早认出了他,腰一抖,行了一个注目礼。

孙建国的办公室在二楼,从开始爬楼梯就不断有人迎上来说有事要汇报。孙建国还没开门身后就跟了一大群人。他让别人在门外稍等一会,自己进屋拿起电话,要了大门的岗亭。听见欧阳的声音,孙建国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问金光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欧阳迟疑了一下,对孙建国说,金光脸上的伤是让张水英抓的,张水英调到市里来,接收单位是假的,事先说好单位只负责接收户口,不管工作和工资。张水英来了大半年,常为这事同金光吵架。孙建国问清张水英以前是做的财务工作,顺手在台历上记了一笔。

放下电话后孙建国就不断地接待别人。正忙着时,孙妮从家里打来电话。

孙妮气愤愤地告诉他:“待会儿若有个叫张水英的疯女人打电话进来,你别理她,让秘书挡驾就行。”

孙建国说:“有什么不愉快的,能告诉我吗?”

孙妮说:“无聊透顶!我不想说。”说着就将电话挂断了。

孙建国来不及细想这事,等在办公室的人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汇报工作。除了像三十六中学生中毒那样的事件,孙建国分管的这条线,各种事情都有固定的规律。教育这条边,总是围绕高考和中考做文章,再辅以新学期开学等。卫生这条边则是集中对付春夏秋冬各个时期的传染病,防止它们暴发流行。还有计划生育,城区工作好做,现在的青年夫妻只想养一个孩子玩玩,像宠物一样,想再生一个的人也只是说说而已,过过嘴上的瘾,真让他们生,他们还着急如何才养得起。这个时候来找孙建国的人,多半是请他去参加本部门的年终总结会,孙建国一律笑着先将时间记下来。也有一下子就完全答应的,如市老年人大学学生成果展览开幕式,他知道早答应早安定,否则会有一百二十个电话打进来,用那种在延安抗大里流行的革命语言,来同他商量这件事。用孙建国自己的话说,他做的就是尊老爱幼的工作,上医院是老年人多,学校里多数是孩子。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的事情都好处理,难办的事无非是经费问题,但像医院和学校这些地方,是不会被讨债的人堵住大门的,再缺钱也还能熬住。

孙建国爽快地见一个答应一个,那些人笑眯眯地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不到一个小时,门口的走廊里就恢复了平静。屋子空了以后,孙建国记起孙妮的话,他看了电话一眼,然后用内部电话拨了一下秘书小万,让小万过来一下。眨眼工夫,小万就敲门进来了。

孙建国说:“三十六中的事,太晚了就没叫你。”

小万说:“孙副市长这么照顾我,让我总觉得自己工作不称职。”

孙建国说:“你爱人刚生孩子,你应该多在家里呆一呆。刚才有电话找我没有?”

小万说:“有个女人找你,我听语气不对,就说你不在,她二话没说就将电话摔了。”

孙建国掩饰内心的一丝不安,他说:“现在不管男人女人,火气都那么大!”

小万递上一叠材料说:“下午的办公会提前到一点钟开始,这是你要的资料,我核实过了,比较真实。”

孙建国翻了翻,忽然发觉小万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万迟疑一下才说:“这几天我听到一些议论,有些人大代表还在私下串联,准备推选一个合适的人出来做市长候选人。据说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让你出面来同林副市长竞争。”

孙建国有些吃惊地问:“为什么要选我?”

小万说:“他们说,别人的能力他们已看清了,唯有你还是半遮半掩让人觉得有潜力。”

孙建国想了想说:“他们这样,搞不好会让我在这座楼里成为众矢之的的。”

小万说:“也不一定,在市里上上下下,我还没有听人说过你半句坏话。”

孙建国说:“可也没有人说我的好话。”

小万说:“到明天情形会不一样的。刚才晚报总编室来电话说今天报纸头版有关于你到江山机器厂夜访的消息。”孙建国嗯了一声。小万又说:“他们手头上已有了你在医院发现江山机器厂工人的孩子中毒的有关经过的稿件。想好好用一下,弄出点反响来。我也估计,这些文章会将你的形象一下子树起来。”

孙建国想了想说:“这些事你不要多说什么,就由他们自行决定。”

小万说:“这个我知道。孙副市长以后有事,任何时候都得叫上我。我爱人生孩子已满月,明早就回娘家。”

孙建国说:“那好,祝贺你获得全面解放,明晚上我家里吃一顿,正好孙妮在休班,你们老同学也好聊一聊。”

小万答应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给晚报打了个电话,让将今天的报纸先悄悄送一份来,他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十分钟后,一个同小万年纪相仿的姑娘连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小万迎上来时不是先接报纸,而是捉住她的双手,非常深情地捏了一下,那姑娘对他说门口没人,于是小万干脆地吻了她一下。那姑娘带来的报纸油墨还没干,小万看时,手上被污染了一块。那姑娘在一旁小声说,报社里的人都说,这篇文章实际上是在出林琳的洋相。对于孙建国来说,可能是利弊参半,搞不好会惹恼胡全友。小万说他仍然认为这是好事。说着他对那姑娘叫了声叶子。然后又说自己从明天起可以自由一个月,想见她就容易了。叶子马上说我们明天晚上好好聚聚。小万正要答应,随即又说不行。叶子生气地马上转身就走。小万追到门口不敢再追。隔了一会儿,他拿上报纸又进了孙建国的办公室。

孙建国没有当着小万的面看报纸,只是等小万出门后,才拿起报纸细看。看过后他心想,如果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里面会埋有什么机关的。这时,一阵睡意袭来,孙建国往椅背上一靠,人竟马上睡着了。他一点也没想到,这一睡就是两个小时,离下午一点开市长办公会还剩十分钟,小万才将他叫醒。

孙建国赶到会议室时,别的人都已经到了,他进门时感到一种少有的沉寂,大家都不说话,一个个埋头看桌上的材料或手上的笔记本,没有人同他打招呼。这同以往大不一样,以往每星期的市长办公会,谁最后一个到,大家总要变着花样罚他点什么,孙建国上一次最后进会议室时,林琳带头要他唱一首歌,别人马上加码将这额定为爱情歌,结果他只好唱了一首《雪绒花》。刚开个头他就知道不对,坐在斜对面的林琳一听见他在唱,立即就将头低下去。他又没法不唱完,尽管他往下唱得很草率,但所有到会的人都发现林琳在他唱歌时流下了眼泪。现在,他以为林琳至少会看自己一眼,但林琳也未作任何表示,只有胡全友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说一声人到齐了开会吧。只听见大家纷纷合上笔记本,推开材料,齐刷刷地将眼睛看着胡全友。

胡全友模样有些富态,慈眉善眼的,他一开口,会议室里就充满了回声。胡全友说,从今天起市长办公会他就不亲自主持了,在新市长到任之前,日常工作就由林琳牵头,他得将精力放到市委那边。胡全友说完希望大家支持林市长的工作后,就起身让位,要林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来,林琳谦让了一下,终究还是坐了上去。

林琳挪动位置时,随手将自己的东西也搬过去。孙建国这才发现林琳的面前摆着一张今天的晚报。林琳似乎是趁胡全友还在会场上压阵,有些故意地说:“孙副市长工作非常主动,一见到下大雪压垮了工人的房屋就马上到现场去慰问。”说着她还挥了挥那张晚报。

林琳说完后,胡全友马上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还是先与分管的副市长通个气。”

孙建国想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