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放我走了?这可怎么行!
“华教主!我……我有一事相求。”
他仍然背对着我,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有什么可求的?”
我心一横,咬咬牙,撒个小谎应该不是什么大过错。我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来,但思及他背对着我看不到,于是拉拉他袖子,他才如我所愿转过身来。
我让他看着我脸上痛心的表情,说:“实不相瞒,华教主,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逃到这里来的。我有个弟弟,从小就痴迷于武学,可他生性愚钝,根本没人愿意收他做徒弟,传他武功。原本他若能认清事实就此断了这个念想,安安分分做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这一辈子,就再好不过了。可谁曾想现在他竟然打起歪主意来!我姐弟二人此来雁城,他见着许多能人异士,便想把我拿去做抵押,谁肯教他武功,他就把我卖给谁……”
我差点儿就要被自己编的这个故事感动得流下泪来,可怜兮兮地说:“华教主,你是好人,救救我吧。”
也不知道他相没相信,反正那双眼睛倒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我眼看有戏,赶紧再润点儿色,说:“我给你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绝不敢有半句怨言,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算他不点头,我也还有一招——撒泼。这招绝对百试百灵,至知就是这样,我一无赖,他就无奈。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大慈大悲的教主大人……”
他突然全身一抖,两根手指头拈起我的袖子,很嫌弃似的扯起我的手丢开,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叫教主。”
“教主大人。”
“叫教主。”
“教主。”我一叫完,忽然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这么说,你肯收下我咯?这是真的吗?哈哈——机智如我,就知道这样一定行!”
“哪样?”
“就是——”
装可怜——我把这几个字吞下去,改口说道:“让你看到我的赤诚之心。”我点点头,迎上他的眼睛,毫不畏惧,“嗯,就是这样。”
此时清风徐徐,甚解人意。他说收下我,可之后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让我做,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空坐着起码有一个时辰。
“教主,你有没有东西要我帮你拿?”
“教主,你想不想喝水,我去帮你找。”
“教主,这么大半天你究竟在这儿看什么,明明除了树就是树,什么都没有啊……”
“教主,我看我们还是去大雁峰吧,那里热闹。”
“教主……”他终于抬起眼来看我,一根指头竖起来放在嘴巴上。于是我只得闭嘴噤声。
我围着他问东问西这么久,此刻也感觉口干舌燥起来,索性也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偏过头看他。
他眉间那只展翅欲翩然而去的黑蝶实在是太惹眼,不知不觉就能吸引人的目光,让人全然只记得住这一抹黑,而反而忽略这人的眉和眼。其实他的眉眼也很好看,我想即使和至知比起来也不差。
我原本以为所谓的“教主”应该长得凶神恶煞,至少得镇得住底下的那帮教众,不然谁听他的啊!但华月这么个面白肤净的样子,要不是眉心的黑蝶平添几分煞气,连我都敢肆无忌惮地捉弄他。
“看什么?”他察觉到我在看他,突然这样问。
我想都没想,就说:“看你。”
他展眉一笑,黑蝶真像要飞出来似的,说:“一个姑娘,说话怎么这么不矜持?”
我反驳道:“雁城这地方,姑娘都会花街柳巷地找乐子。”
“哦?那我倒想见识见识。”
我悄悄撇撇嘴,视线再落回他脸上时,只见他已闭上眼睛,继续打坐吐息起来。
前方天地辽阔,东、西雁峰斜错开,太阳便从两峰之间升起来,像是一颗金色的明珠。阳光亮堂堂地照在身后的那棵大树上,我回头一看,它也像是正发着光一样,如在梦里一般。此情此景,我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不禁抬起手来轻轻一握,好像手里也握着一把光。
“这个小山丘就是当年雁山老人修行的地方,他武法双修,一身本领冠绝天下,这个地方功不可没。每天日出之时在此打坐吐息,不管是武功还是法术修炼,都能事半功倍。”
我不知道华月有没有看见,反正在我眼里,身后的早已经不是一棵树,而是无穷无尽的天梯。我看到光芒之中天梯上有密密麻麻的脑袋正在拼命往前挤,挤过重门三千,挤过悬梯万丈,要往这边的世界而来。
世间九百九十九种生灵繁衍生息的生界,和死灵死界,不过一道天梯的距离。
我恍惚间觉得这里还有一双眼睛,就藏在某个不知名的暗处,正窥视着这里发生的所有一切。我有心去看,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你看没看到什么?”我轻声问。华月仍然闭着眼冥想,没有回答我的话。
眨眼天地,绿树依然如旧,没有金光,也没有天梯。刚才那一瞬间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华月睁开眼来,站起身对我说:“走吧,去大雁峰。”
我有点儿怔愣,刚才的那句话,他是听还是没听到呢?我抬头仰望天空,从大雁峰伸出的两根铁索还依稀可见,似乎是曾有人以天穹为画纸,拿笔轻轻那么一描。
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大雁峰顶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四根伸向四方的铁索兀自相望,只有沉默的山石与它们寂寞相伴。现在本应该是神教三大教使和魔宗三怪比武的时辰,按道理说应该很多人观战啊,怎么这会儿山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都在睡懒觉吗?”我迟疑道。
华月眼神一凌,说:“不可能!”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华月正搂着我乘风而去。我们在山上远远地看到山脚之下焰浪滔天,百十间客栈已烧成一片孽海。
“怎么会……这样……”
这把火不知道已经烧了多久,我们到时或许就是它最华丽的*。火是会说话的,你听那声声喘息与咆哮,断裂的横梁抱着一簇火摔得声色俱厉,火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像是要熄灭的样子,顷刻却重新嚣张起来。
“至知……至知……至知!至知——”
你小子,可别被烧成干藤条啊……
“教主!怎么办?我弟弟还在里面,你救救他,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他……”当时的我真的以为至知还在那片火海之中,想到我从须臾境里把他带出来,结果烤成根焦藤条儿送回去,青藤绝对会打死我,遂悲惧交加,简直不能自已。
我见华月没有任何要救人的意思,脑袋一发热,自己就要往里面冲。但我才刚刚跑出两步,就被他提着领子拎回原地。
他骂我:“你这是在找死!”随后就见他扔下我,独自一人窜进火中,一身赤红色的火焰服,不像是去救人,倒像是回归。
这火烧得好奇怪,安安静静的,不是火的安静,而是人的安静。到这儿之后这么一会儿,我没有听见一个人叫,也没有听见一个人喊,就好像这里烧的不过是几间空屋子,然而我知道昨天这里明明还满住着人——我和至知那两间房还是我们跑遍东边儿十家客栈才找到的最后两间空房。
大雁山脚下原本还经常有些过路的商队在此投宿,可近日因为很多江湖人蜂拥至此观战,商贾贩夫怕惹麻烦,都纷纷避开此处,所以山脚下住着的几乎全是江湖中人。这么大把火,是想把所有人都烧个干净吗?纵火者居心何在?
四周空无一人,我心里焦急,但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于是索性就地盘腿坐下来,等华月回来。他是一教之主,怎么着也该有点儿本事,不至于被困死在里面吧?
等了一会儿,华月还没出来,我心想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做点儿手脚”也未尝不可。于是我抬头望天,清风白云,暖日晴空,的确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那么就来场雨吧,来得猛烈一点儿,扑灭这狂妄嚣张的火,拒绝所有的死灰复燃。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当倾盆大雨横扫天地之间,火焰被抽打得俯首称臣,最后只能不甘心地冒出一缕缕青烟。
我捶捶腿,站起身来看着缭乱的青烟徐徐上升。这时候原本空无一人的火场终于看见人了,风雨中渐渐可以看到有人走出来,他们一对对互相搀扶着彼此,一个个的有高有矮,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缺胳膊少腿儿的,但是却没有我要找的那两个。
我有些失魂落魄,腿脚不听使唤,兀自僵硬地往前一步步迈出去。逆着浩浩汤汤的人流往里走的,就只有我一个。
有一个人把我拉住阻止我继续往里面走,我脚步受阻,遂转头看向他,他朝我摇摇头,只这一个动作便用尽他所有的力气,晕了过去。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旁边扶着他的那个人赶紧把他往外拖,一声一声叫他的姓名,吼得声嘶力竭。
我仍然一步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步步,一步步,像踩着须臾峰的满地树叶,那么厚的一层,厚得踩不到实打实的地面,整个身子都是轻飘飘的。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怎么个心情,应该是悲壮多过悲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