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还怪我大呼小叫没有分寸？！我简直气极——你们风月楼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自以为是！

我等不及地直接用手抬石门，自然这并不会让它上升得快哪怕一时半刻，但好歹比干站着等要强。我不敢回头去看那口棺材，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石门才刚刚升到一半儿我就赶紧弯腰钻出去，拉起黑霓裳就要跑。

他很不乐意地甩开我，怒道：“你干什么！”

我本来还急得要跳脚，现在看到他这个反应反而镇定下来。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来指指他身后。

这个时候石门已经升到他脖颈的高度，他一转身就看见一个身影和他隔门而立，渐渐露出下巴、嘴巴、鼻子、眼睛……

“阿、阿离……”

我知道现在多半是拉不走他了，于是便不再管他径自转身离开，可谁能料到受伤的总是我——我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就一个掌风袭来把我掀到一边儿。

我的身子被重重撞击到墙上，还没有来得及滑到地上，就见那个火红的身影风一般从我眼前掠过去。而黑霓裳仍然手里托着月光石站在原地，浓妆艳抹的脸上尽是可以想见的震惊。

原来他也不知道华离还活着。

我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就听到他失神地喃喃道：“主君，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骗我……”我轻笑一声，嘴里腥气泛滥，喉咙一甜吐出一口血来，然后理所当然地就此昏睡过去。

梦——又开始了。

这一次，“我”被一只脏兮兮却强有力的小手拉着，跟着眼前这个短胳膊、短腿儿的小人儿向前狂奔，或是由于心不在焉的缘故，“我”不小心失足摔倒在地。

拉着“我”的男孩子这时候自然不得不停下来，蹲下来一脸紧张地问“我”：“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里？”

“我”甩开他的手自个儿慢慢爬起来，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男孩儿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馒头已经被身后一哄而上的孩子抢得连渣渣儿都没有剩下。

“我”伸出手去，想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两句，但手伸到半路上却缩回来，最终什么也没做——要是我表现出一点儿伤心，他只会比我更难过吧……我是这样想的。

“小月，下次你得跑快点儿，不然我们真的会饿死的。”

“饿死就饿死吧，”“我”平静地说，“其实没什么好争的……”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我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小时候儿的华月和华离。

眼前萧条的巷子随着这句话的话尾一点点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宽阔寂寥的水面。“我”抬眼只见明净的天底下一个身影踏浪点水，一招一式舞得缭乱人眼。

因为他练武的动静，湖鱼纷纷往这方水上阁楼的底下钻去，在忙乱之中同时还不忘摆尾追逐少得可怜的鱼食。“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抓起一把鱼食簌簌地撒入水中，鱼食纷纷而下简直就像落雨一样，把湖水这张面皮砸出细细密密的小坑。

这时“我”听到身旁有一个人说：“离儿的武功在同辈人之中可称得是上上乘，可是他仍不及你。”

“我”没有转头去看身旁的人。湖鱼往来逐食，而无论如何它们之中总有抢不到的，毕竟撒下去的鱼食只有一把，没有更多。它们在游动之间，把倒映在湖面上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但始终将断未断，连成光怪陆离的一片。

“师父，这件事难道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余地。神教教主之位，必须传给教中资质最好的那个人，你的天资和悟性教众们都看在眼里。”

“我”再抬眼间，就见水上之人正在朝我这边狂奔而来，而阳光之下他的脸上满是耀眼的眉飞色舞。

“师父，我想你保证，神教的下一任教主——一定会是华月。”“我”说着，向前方伸出手去像是要迎接踏水而来的那个人，但最终却只落在身前的栏杆上。

突然手上一抓空，湖水消失了，湖鱼也不见了，一只手拽着“我”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这人终于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公子真是好俊的功夫，明日我们再在这里相会可好？”

“三小姐就这么喜欢跟我打吗？可是我们打了这么久，你胜不了我，我也胜不了你……”

“不打、不打，霓裳真心想把公子当作至交好友，和公子切磋武艺，公子可愿意？”

“三小姐的闺名——是霓裳？”

“是啊，霓裳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我……我叫‘华离’。”

街上的茶楼酒肆，随着黑霓裳的离开而渐渐褪色，天光昏暗下来——这是在哪个雨天吧。屋外阴风肆虐，屋里烛火摇曳，堪堪能照亮四周。“我”盯着黑霓裳的眼睛，心里无限依恋，面上却渐渐凝重起来，嘴唇也紧紧抿着，四肢如同坠入无边的冰窟里。

“阿离，别这样看我，我爱你，但主君要你死，你就不能活。这是主君亲赐的酒，你……喝了它吧……”

“黑霓裳，这一杯酒之后，你我……就恩断情绝吧。”

“我”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灌下的一瞬间，就看见房梁离“我”越来越远，越升越高，最终终于陷入完全的黑暗……

起初我睁不开眼睛，抬起手来狠狠甩了一把眼泪之后才勉强重新看到这个世界。心还兀自钝痛，闷闷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捂着胸口慢慢喘气，这时候就见至知一张脸凑过来，说：“哎——做什么梦了？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我并不理会他，沉默地翻身下床，腿搁在床沿上开始找鞋穿。低头一看，原本被磨破的衣服现在已经完好如初——我心知这肯定是至知帮我补好的，不然我这一觉肯定睡不安稳。一想到这个，我便不忍心这样冷落他了。

“这是在哪儿？客栈吗？”我环顾一下四周，问他。

“嗯，三小姐把你送回来的。”他不太高兴地说，“还有，华教主在外面等你。唉——真不知道你这两天背着我在外面又搞了些什么鬼！”

此时我心里尚且还有点儿乱，如果现在就见华月的话，说不定一张嘴就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于是就想让至知帮我把他打发走。可谁知道我还没有开口，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我看见华月站在房间的门口，但他只是静静站着而没有进来。透过开着的方门，我看到外面天光肆虐，而他正好逆着光站在门口，所以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必直面于他，这倒让我安心不少。

他说：“听到屋里有说话声，我就知道你已经醒了。”

我张张嘴，但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昨天我在陵墓里昏迷过去，是黑霓裳把我送回来的，既然如此，不知道他有没有把阿离没死的事儿告诉华月……

华月随即的一句问话让我瞬间打消这个疑惑，他问的是：“是真的吗？”

他问我是真的吗，小月真的还活着吗——我心里的钝痛渐渐如水波一般一阵儿一阵儿泛满全身，再次张张嘴，感觉嘴里好像还有血腥味儿泛滥。于是我只是点点头，并且不知不觉放低声音，道：“是真的。”

勉强说了这三个字，我仍然没有看清华月的表情，只看到他也朝我点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去。

至知起身去关门，一边走还一边嘀咕道：“你也差不多给我收敛一点儿啊，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往房梁上一望，佯装愤怒道：“因遇，你个没骨气的，竟敢出卖我？”

因遇从房梁上跳下来，缩着脖子双手举到头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说：“我没有出卖公子。公子你不让我跟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怪他做什么？”至知走过来的时候，顺带把桌子上的馒头也端过来。他自己先拿一个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之后含糊不清道：“别忘了我是至知，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撇撇嘴，其实我也不是真的生气。这时他递过来一个馒头，问道：“饿不饿？吃馒头吗？早上刚买的，还温着呢。”

看到眼前这个白白的馒头，我又想起梦里那些被抢的馒头，于是不禁一阵儿恍惚。我从他手上把馒头接过来狠狠咬下一口，使劲儿地嚼啊嚼，但却有些食之无味。

中午黑霓裳来找我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儿，我好心招呼他跟我们一起吃饭，但他竟然丝毫不赏脸，直接就是一句：“我没找到她。”

他模样疲惫，看起来竟像是一夜没睡，但我心里此时对他没有半点儿同情之意。

我不知道他到如今有没有后悔自己当初做的事，逼他的阿离饮下毒酒时，竟然能做到那么无情和决绝。我也不知道他口中的主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只知道他这位主君已经让他变得不像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