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了,但又不好不理他,于是只敷衍地答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你只是因为我像你的妹妹,所以才这般放纵于我,即使我心机不纯,即使我撒谎骗你。可是我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但细细一想,这个世界上让我在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也许现在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但一定是有的。
“你撒谎的本事实在是不堪入目,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一看见你,我就常常想起小月。她跟你一样,不管是亲人、朋友,乃至于生死,于她好像都没有什么可在乎的。爹娘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流;后来我们在外流浪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争、从来不抢,任凭食物被别人抢走,说是饿死就饿死了,有什么可折腾的。哼——”
他极轻地笑出声来,我住了口,没有跟他辩驳。
“师父要把教主的位置传给她,她也不要,偏偏要偷偷跑到兰城来,还女装男装……”
据华月所说,所谓荒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华月化名“华离”——用她哥哥的名字在兰城游荡,有一天偶遇风月楼三“小姐”黑霓裳,遂玩心大起,调戏起“她”来。两个人在兰城里从东边儿打到西边儿,从南边儿打到北边儿,从此不打不相识,竟然就这么熟识起来。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当对方是朋友,可突然有一天,华月发现风月楼的三小姐竟然是个男的,而黑霓裳也发现和自己称兄道弟这么久的“华离”竟然是个女人……
“这世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爹娘,不在乎师父,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个黑霓裳。但就是这个她唯一在乎的人,最后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我说不出安慰的话来,而华月,不——华离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他说:“听说小月是饮鸩而死,也算有个全尸,你真的能把她带回来给我吗?”
刚才在坟场,我已经答应华月要把他妹妹的尸体带回来给他,如此他才肯暂时和黑霓裳放下兵戈。
我对他说:“你不能不信我。”
他说:“与其说信你,倒不如说我更愿意相信那位周公子。你们在风月楼做的事我全看在眼里,不得不说,你的‘弟弟’很有些本事。”
华月,你是很聪明,但这回你却错了。我要做的这件事即使是至知——也做不来。
“你信的是谁并不重要,反正我说到做到,明天——我一定让黑霓裳把你妹妹还给你。”
华月和黑霓裳都信了我的话,我说的是:“我手里有他的把柄,如果我让他放弃跟你争,他不得不听我的。”
我当然不可能握有他们的什么把柄,不过我的计划里并没有“威胁”这一招儿。华月说得对,我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
这一夜,我一直浅眠直到天明。
第二天起个大早,我让因遇不要跟着我,自己独自前往风月楼拜会黑霓裳。相比前两天,这里明显变得冷清不少,原本随处可见高挂的珠帘红绸都已经撤下来,一座座楼阁庭院看起来清冷而寂寥。
在里面还没走几步,我就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拦住去路,道明来意之后,他们便径直领我来到十里长街深处,最后在一个小院儿前面停下。我抬头一看,横挂的牌匾上书“风月霁楼”几个大字。
劳烦守门人为我代为通报,说书须臾来拜访三小姐,可否请三小姐一见。我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之后,守门人却出来说三小姐正在皓楼跟二小姐说话,并不在霁楼,不过我可以先进去坐一坐稍等片刻,等三小姐回来。
所谓“稍等片刻”只不过是说的客套话,要真等起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我心知如此,便寻思着要去皓楼外截人,而且说不定还能借此“偶遇”二小姐——她本来就是我来兰城要见的重要人物之一。
原本二小姐已经嫁给大楼的王爷做王妃,我正愁难以见到她一面,如果这回真能遇上那可再好不过了。
我想得很便宜,只可惜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我正要去皓楼的时候,在半道儿上遇到正要往回走的黑霓裳,一问之下才知道他马上就要跟二小姐一同进宫,一为看望因为鳞兕受伤的伯仲大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要跟皇帝赔个罪,毕竟这回鳞兕出逃风月楼和黑霓裳的责任不可推卸。
“你找我是要做什么?是华月叫你来的?”
“是。”我很认真地在说谎,几乎足以以假乱真,“我说过他有把柄在我手上,他也已经放弃要回阿离,只是拜托我一定要来替他看阿离一眼。虽然他同意让阿离留在你身边,不过至少得让他知道阿离现在好不好。”
“为什么要你代他来?他自己难道不敢来风月楼见我吗?”
我一笑,说:“三小姐说笑了,如果他亲自来的话……你说,要是亲眼见到阿离的——”我本来想说“尸体”,但想到这个词说出来恐怕不太妥,于是生生就此打住,“呃……你就不怕他会后悔吗?”
黑霓裳看我一眼,我无所畏惧地回望过去。如此,三小姐不疑于我,很爽快地答应道:“好。看可以看,但我劝你——还有华月,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我轻声一笑以作回应,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必要帮任何人。
此时的黑霓裳和我一直以来看到的他一样,以男儿之身作女儿打扮,妆容秾丽,着实美艳无匹,也无怪人认不出来三小姐其实是个男儿身。我突然很想看看黑霓裳卸掉妆容、束发戴冠、青衫披身,回归他的本来面目的时候,那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黑霓裳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在看他,兀自说:“但阿离现在不在这里,我把她安顿在一个很安全的、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你若要见她,那就午后再来吧。”
黑霓裳现在要收拾收拾随二小姐进宫,想到这里我的心便不禁痒痒起来。王者山上有二小姐,有伯仲大人,有妙兰大人,有国师占星大人,于我是一场多么难以抗拒的“饕餮盛宴”啊……
“三小姐!既然你要进宫,那……能够带我一起去吗?”
我不管不顾地说出这句话,黑霓裳自然很疑惑,看向我问道:“你?”他很诧异,问,“你去做什么?”
我绞尽脑汁,最后如是说:“其实……我——我仰慕伯仲大人已久,曾经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就只想见他一面,当面对他诉说我的仰慕之情,但是却一直都没有机会……”
“我四弟……不喜男色……”
“啊、啊?”
我看着黑霓裳的表情,万想不到他竟然把我看成这种人,于是赶紧辩解道:“呃……不是的,我没那个意思。我说的‘仰慕’——你懂吧?就是……”我灵机一动,说,“就像你对你那个主君一样!”
黑霓裳突然脸色一变,我后知后觉说错话,此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子!但他接着就突然站起身来,负手大步离开,一边走一边道:“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但是——”
他话语一顿,停在门口没有回身,只对我道:“你说话可得懂点儿分寸,我和主君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们这些人可以置喙的!”
我愕然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禁感叹人的情感有时候真是难以理解,不知道我有生之年有没有可能弄懂这种生灵。
二小姐已经先行离开风月楼回王府,她会一直在王者山脚下等着黑霓裳,然后跟他一同上山。所以越接近王者山,我的心就越发激动起来,然而这回我可不能再像对三里国小世子那样对待二小姐,一定要想出一个好点子,不至于冒犯到人才是。
可来到王者山脚下,现实再一次让我失望,二小姐根本就没有等她这个“三妹”——我和黑霓裳以及他的侍女站在王者山脚下,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双双默然。
黑霓裳的侍女——也就是那日一百二十连楼招亲宴上被至知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打脸”的紫衣女子,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叫“栀女”,要前去询问山脚的守卫,但却被黑霓裳抬手止住。
他叹口气,说:“我原本还以为姐姐只是在跟我开玩笑,没想到……哼——我这个四弟,可当真是狠心呐……”说着,他竟然膝盖一弯,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下来。
守山的侍卫见他这般动作,想来是早已经得到命令,所以自动让开一条路来。前方山门巍峨,但蜿蜒而上的山路却更让我心惊,我看向黑霓裳——难道他这是要跪行上山吗?
果然,就见他膝行向前,五步一叩,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到地面上,一边念道:“罪民黑霓裳,此番铸成大错,特来向吾皇请罪。”
语调平和,并不痛心疾首,倒看不出这“请罪”请得有几份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