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门以后,入目的是由百十座小楼相连而成的圆形广场。我的右手边张扬地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一个遒劲的大字——“一”,眼睛抡圆了扫视广场一圈儿,只见我的左手边也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一百二十”几个大字。这广场四周,由大门对面的主楼分开,两侧各是六十座三层小楼。
至知和我面面相觑,这小子的反应其实也不比我好多少,似乎我们这两个乡巴佬这下突然闯进一个原本不属于我们的富贵世界,于是终于在面对它惊人的豪奢时不知所措,自惭形秽。但我们终究懂得收敛,不至于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来。
很快便有红装的小侍女来带我们俩往空位上走,我们来得晚,自然没有挑座位的权利,于是我二妖只勉强在小楼一层的中间找到两个座位——我进去的时候儿特地瞟了两眼儿小楼前面的牌子,正好是整数儿一百,倒是不错。
我禁不住乐呵道:“这个数儿多齐整,怎么没有人来占位置呢?白给咱们捡个便宜。”
不想那小侍女听到我说这话,竟然扑哧笑出声儿来,却不多言语,就此拂身告退。我看向至知,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他也是一脸无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待会儿真遇上什么麻烦,我们就见机行事。”
小楼的第三层都垂着帘子,想必那上面坐的是真正的大人物,我想——不知道华月占不占得到一个上座?神教教主这个名号,即使放眼整个大楼帝国来看,也是让人不敢小觑的。
一座座小楼之间只隔着一座双面折式屏风,屏风上面绘着些大富大贵的花鸟走兽。整个广场人虽然不少,但并不嘈杂,我动一动耳朵,隐隐还能够听到隔壁的人在说什么。
“哼!想我齐家世代皇商,富可敌国,到这儿来竟连个上座都排不上!这风月楼未免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齐兄莫要动气……呵呵——你也实在犯不上为这点儿事儿上火。风月楼的风要往哪一边吹……着实也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哦?苏兄的意思是……”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隔壁的声音却突然低下去听不清了,我顿时气极,端起面前的茶杯想要喝口水解我胸中郁塞,但却被至知一把抢过去。他毫不在意我对他怒目而视,先是慢悠悠儿地啜上两口茶水,再慢悠悠儿地咂咂嘴,低声说:“五年前风月楼五小姐嫁人,也是摆的这么个‘连楼宴’,当时风月楼想攀贵人,所以被奉为上座的都是王侯世子、达官贵人之流。但看这回的阵势,他们怕是想搭江湖武林这条线呐……”
要是真如至知所说的那样,此次江湖会和风月楼大宴撞日子也许并不是巧合,而是风月楼有意为之。
我把我的猜测跟至知说:“这么说先前所传的三小姐眼光高,其实只是风月楼放出的谣言,为的只是顺理成章地把日子推后?”
至知眨巴一下眼睛,难得地称赞我道:“聪明!”
我抬眼望向对面小楼儿上层的一道道厚重的帘子,想象着那后面安然入座的都是何等人物……
不多时,宴会头戏上演。百八十个绿衣侍女一个个托盘在手,从大门处鱼贯而出,层层围住广场中间的三级白玉石台。我伸长脖子想看看盘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好吃的,然而这注定只是无用功,托盘一个个儿都用木盖子盖着,大小高低胖瘦不一,一眼望去宛如托着一片丘陵。
头戏过后,正对着大门的主楼之上此时终于出现三五个人影,为首的是个紫衣女子,身量苗条,步态轻盈,看着人不大,声音却着实不小。
“今儿是开宴第一天,我家三小姐想跟诸位开个小玩笑,不敬的话先说在前头,开不起玩笑的人今儿可得不了我风月楼的吃食!”这番话嗓子扯得开,话中起承转合却多是调笑的意味,竟很难让人生出一星半点儿的气来。
听这紫衣女子的话,原来这底下的侍女手中的百八十个盘子里,只有三分吃食,三分顽石,三分玉石,还有一分……
“这还有一分嘛,乃是我家三小姐亲笔题写的对于未来三主子的要求,这些要求里面有好玩儿的、有好看的,当然,也有好让别人看笑话的。诸位公子能抽得哪一个全凭各自运气,抽不到的,那我们也只能说一句——‘对不住’……”
我倒还挺佩服这位三小姐,招个亲还能招得这般花里胡哨的。这时就听到那紫衣女子继续说:“今儿的第一个数儿,咱们就来个整的吧,嗯……请问‘地号一百’坐的是哪位公子?”
一听这话,我就乐了,这么个玩法儿,也不知道先遭殃的会是谁。我正准备跟至知表达一下我对此的看法,突然就见他脸色像吃了一坨屎一样难受。我一愣,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地号一百”说的可不就是我们吗!
我惊骇地站起身来,果不其然,就见一层小楼里的好多双眼睛都往我们这边看来。这时至知却一把把我拽下去重新按在座位上,自己站起来,说:“你还是别出去丢人现眼了,我去。”
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毒舌,但这回他做的事儿在我看来还是很有义气的。
他在须臾境里是妖怪们公认的美男子,到这人界来以后模样也同样很招人。就见他踩着小楼的栏杆踏风而行,随后就施施然旋身落在广场中间的高台之上,然后从容不迫地掸一掸一身青衣,一眼望去身影孑然独立,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句“好个俊雅潇洒、超凡脱俗的美公子”!
至知一出去,广场周围的小楼里的谈话声明显有一阵儿变高,但很快这声音就如潮水一般退去,重新趋于平静和克制。我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头一次觉得带至知出来是一件极体面的事。
紫衣女子大胆地调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可真是俊俏,不只是我,恐怕这里的一些男儿郎看公子也看得呆了呢……”
面对这等溢美之词,我以为以至知的厚脸皮,他肯定会嬉皮笑脸地受用,却不料这回他竟然毫不为所动,一甩袖子,负手而立,面容冷峻,看向主楼上的紫衣女子,声音威严十足,道:“站在这儿的说不定就是你未来的三主子,说话……可得小心点儿!”
他话刚落,广场之内顿时一片哗然,想必这其中还掺杂着不少的轻蔑之词和白眼儿。想想也是,一个连雅座都排不上的无名小卒,竟然敢说出这种大话!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为何物啊!
这小子的虚架子倒是端得很足,我看得乐呵,挪挪椅子上的屁股让自己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准备等着看这小子待会儿到底是会给我捧块儿鸡胸肉还是捧个鸡屁股回来。
主楼上的紫衣女子平白被他这么一训斥,此时面色也相当不好看,默然片刻,才说:“失礼了,那现在就请公子接招儿吧,你揭得开几个盘子就是几个!”
话毕,只见紫衣女子手一挥,一百二十座连楼的房顶上突然冲天窜起百十来号人。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都是清一色的黑衣,接到命令以后就像飞蝗一般带着浩大的声势一齐扑向高台之上的至知,阵势相当骇人!
我一看,这还得了!这风月楼明明就是以多欺少,至知身上连一把武器都没有,这些人却个个手持长剑,寒光熠熠。我担心至知会吃亏,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小楼,还隔着七八丈远就冲他喊:“剑——接着!”
话音还没落,我就反手一抽背上的长剑,并使出全身力气往那高台之上扔去。我自知自己技不如人,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但却因此忽略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距离我根本就扔不过去!
于是,滑稽的一幕发生了。我眼看着那把还缠着布条儿的剑在脱离我的手之后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最后终于后继无力,很干脆地掉下来,落地的时候连高台周围的绿衣侍女的衣角都没有砸到。
整个广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我出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甚是凄凉。
这个时候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笑,我愤愤地回头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笑话本公子!这一看,我就认出原来就是刚才在我们隔壁说话的那两个人,地号一百零一!
再往另一边看,原来不是只有他们,地号九十九的人也在笑。我再抬头一看,小楼二层人号九十九、人号一百、人号一百零一、地号九十八、地号九十七、地号九十六……我的个天老爷,都笑得前俯后仰,有的甚至还笑得捶胸不止,当然,也有的笑得克制而含蓄,一把折扇四分打开掩在面前,正眼带讥笑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