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过须臾境边界是什么样子,但直到现在亲眼看到这千仞绝壁,才发觉以前的想象都多么贫乏。脚底下的水是有多浩荡、多澎湃,即使立于绝壁之上,那一声声咆哮,也如同真切地拍打在我身上一般。声音经由肌肤入耳,我被咆哮的水声淋个透心凉。
“这里就是须臾溪水的归宿吗?”
“须臾境所有的流水最终都会汇聚到这里,汇成一条大河,流向人界各处。”
“那人界各处的水最后会流到哪儿去呢?妖界的水,人界的水,最终都是流到同样一个地方吗?”
至知竟然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世间原来也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我倒觉得它们会流到天上去。”我自作聪明地说。
“天上?”至知随着我的话抬头望天,低低笑起来,也不知道他是在笑什么。兴许,是在笑我的无知。
“既然人能够画地图,那肯定也有‘天图’。天图是天公画的,他住在天上,引得万水归天,再让天上的水变成雨,变成雪,降落到大地上。”
听完我说的话,至知只有两个字评价:“嗯,也许。”我顿觉无趣。
我们行过漫漫百里路,来到须臾边境。眼望大河对岸林木葱郁,和须臾境倒是并无二致。人界繁华就在那边,我要找的人就在那边,我却过不去。脚下万丈深渊,河水翻滚咆哮,不断向两岸的人和妖发出警告之声,犹如天罚。
我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渡河,至知突然一声轻喝:“抓紧我!”
我惊呼一声,身子已凌空而起。至知射出一根青藤,横跨百丈大河,拉着我二妖从咆哮的水声里告别须臾境,奔向繁华人界。
飞起来的感觉真好,被这感觉所迷惑,我直到落地之后才发觉肩膀很疼。
“我搂着你的腰,你干什么不搂着我?”
至知走开两步,挥动青藤,漠然道:“如果是女……人,我自然就可以搂腰。可你是男人,就只好抓你肩膀。”
“可是你抓得我真的很疼。”
“那你变幻阴身,我就搂着你。”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好家伙!至知小子,你的阴谋好不高明。
“那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这等美意,小弟承受不起。”此仇不报非好妖,你给我等着吧。
我一踏上人界的土地,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恨不能撒欢儿跑上一跑。可我不能做出这种掉身价的事儿,得端着,端成个矜贵风雅公子哥儿模样。
我原本以为这里会是座深山老林,但惊喜总是来得那么出乎意料。我破开一丛灌木,还没来得及摘掉身上的草叶,鼎沸之声就猝然铺天盖地而来,如有实物扑面,我身子往后一仰,紧紧抱住身旁一棵大树才堪堪站住。
我面前人声喧闹,来来往往的穿红着绿的,都是人啊!这么多人!
妖界唯一可与此媲美的,大概只有一年一度的妖市。届时万妖云集须臾山脚下,彼此交换吃食果品、灵草灵花、清露佳酿、利器神兵,你看上我的,我看上他的,他看上你的,于是我们来来来三五相聚,以物换物。
我转头去看至知,他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也是一脸震惊,目光还有些微呆滞。他也从没见过这等场面,比妖市还热闹、还喧嚣。
原来你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好奇嘛——我暗想,你也同样向往着这人世的繁华吧……
“这就是人界的集市,他们会用一种叫做‘钱’的东西来进行买卖,妖界是没有这个的。”
“我没有钱,但我想要那些东西。”我手一指,觉得范围太窄,于是从左到右狠狠一划拉,说,“这一片儿——我都想要。”
至知默默把我手指摁回去,说:“千万不能贪婪……”我接下他后半句话,说:“不然会被抓起来烧死。”情绪一瞬间就低落下来。
兴许是看出我的失落,他许下一个便宜承诺,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兑现。“回头我再带你逛集市,先跟我去办点儿正事儿。”
至知说的正事儿,就是那个盖子上有三块青色斑点的盒子。原来这是他娘青藤托他转交给一个人的。
“你娘竟然还跟人族有交情?”
此时我们坐在人界的一座酒楼之上,至知招呼店小二过来点完菜,再慢悠悠儿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才回答我说:“我娘早些年的时候曾经在人界游历过一段时间,认识个把人也不奇怪。”
我不知道至知为什么要带我来酒楼,反正绝对不仅仅是只为填饱肚子那么简单。
“你要习惯人界的吃食,味道其实不赖。比如说我刚才点的葱爆鸭,是把老鸭除毛去秽,再配以生姜、大蒜、八角茴香……”至知开始卖弄他的“人界学问”,我却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至知他娘认识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呢?至知知道里面的东西为何物吗?据我所知,青藤在嫁给至知他爹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须臾山半步,连老家西沙都不曾回过。这“早年”,至少也得是二十多年前吧,那现在“她的旧友”总不会是个三岁毛孩儿,怎么着也得有三四十岁。这人是男是女?男的应该也差不多已境成婚,女的也应该已经嫁人,那么这个人知不知道青藤的真实身份呢?时隔二十多年,这人还记得当年的青藤吗?
我看向至知,他正卖弄得不亦乐乎,似乎并不关心这个所谓的“他娘的旧友”。但我总觉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一会儿,我们点的四个菜就盛在盘子碗里端上桌来,还有个汤,青青白白的,不知为何物。
因为我现在乃一矜贵公子哥儿,所以不能流露出急切之情,吃呢要吃得一副从从容容、毫不在意的样子。于是我清清嗓子,摆开架势,刚要伸手去抓那只鸭,手却被“啪”的一声拍开。
至知递过来两根竹棍儿,我拿眼睛瞟瞟周围人的吃相,才明白过来这两根竹棍儿是用来干嘛的。
“要用筷子。”
但显然我没有料到筷子竟然这么难使,虽然已经尽力摆弄,但夹了半天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夹上来。这两根儿筷子在我手指间腾挪转移,就是不乖乖听话。好不容易夹起一块儿白团儿,我颤颤巍巍把它往嘴里送,却不曾想这东西软乎乎的,稍没留意就“啪嗒”一声掉在面前盛着红油汤的大碗里,汤水四溅,我惊叫一声跳开,唯恐它溅到我的衣服上。
兴许是我叫得太响亮,满堂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朝我这边看来。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同时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呢……心竟然怦怦乱跳。
“小二哥,麻烦添一把勺子,我这弟弟……脑子不太好使,使不来筷子。”
“你你你——”至知小子,你狠!旧仇未报再添新怨,总有一天我得从你身上找回来!
在周围人的目光从疑惑和嫌恶变成同情和怜悯之前,我垂头丧气地坐回来,接过小二哥递上来的木勺子,终于吃到那白白软软的物什。口腹之欲的满足还不足以抵消我心头之恨,我戳着碗里的白米饭,仍然愤愤地想——至知小子,此仇不报,我誓不为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