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知的声音从被掀起的车帘一角传进来，道：“浩浩生灵界，只有一棵须臾树，它生长在须臾之巅，每天都在等你回去。你要是还不赶快解决完你的那点儿破事儿，它一棵树会很孤单。”对此，我不置可否。

我存在的这百十来年，与老树妖的万万年寿命来说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它若是孤单，也早该习惯了。但鉴于至知刚刚费劲儿地把我从梦境里拉出来，我没有出口反驳他。再说这小子也不容易，他为我做的一切，我还是看在眼里的。

行进途中，一个人的马车很是宽敞，说来这马车还是华月的，我寻思着如果下次再遇见他，要不要还给他呢？

“书须臾，现在我们去哪儿？”

本来行进着的马车突然停下来，我掀开帘子，就见我们正停在一个岔路口儿，至知嘴里叼着一根儿草茎，此时“呸”一声吐出来，转过头两只眼睛晶亮晶亮地看向我。怪不得他刚才的声音听起来粘粘糊糊的呢，我心里暗暗地想，嘴上一边答道：“去大楼帝都。”

至知一挑眉，问道：“华月都丢下你跑了，你还要去？”

我又不是因为他才想去大楼帝都——我暗自腹诽，一边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纸来，手指在上面一划，“神教教主”四个字就被轻易抹去。我一边数点着纸上剩下的几个人名儿，一边自言自语道：“左相妙兰大人，右相伯仲大人，国师占星大人，除妖老祖大人，魔宗宗主君禹，风月楼二小姐，三湖公子抱月……我得一个一个去拜访——啊！”

我惊呼一声，突然想起来还有个“赛神医”，这是前些日子听人说的，我把“赛神医”这三个字加上去，说：“还有个‘赛神医’，据说他也很厉害，不过他这种人云游江湖、居无定所，不知道去哪儿可以找到他……”

我还没说完，至知就“驾”一声大喝，有模有样地抽起鞭子来，驱车朝其中一条岔路走去。我差点儿就被这一鞭子颠下来，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回车里，贴身放好我的“智者名单”，同时不禁感慨，前路漫浩浩，智者何处寻呐……

途中我二妖经过三里国的时候，听说这里侯王的小儿子聪慧过人，遂决定前去拜访。我们绕道到三里国的国都沥城，正巧碰上这位侯王小世子要娶亲，沥城通衢十里高挂红绸带、红灯笼，端的是热闹至极。

我已经不再愿意花心思讨好这位小世子——且看我先前如何费尽心思想讨好华月，可最后他还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说丢就丢了，可见这招对人并不管用——所以在我们打听好娶亲的一切之后，我让至知先去劫持小世子的新娘子，等到新郎官儿骑马游街的时候儿我就在半道儿上拦住他，然后当街逼问。

这毕竟算不得什么好事儿，搞不好还要被全城通缉，所以我听至知的话戴上一个黑纱斗笠，到时候儿即使想逃也更容易一些。

王族娶亲，场面自然是极大的，沿街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我混在人群之中，眼看着侯王小世子披红挂彩从酒楼底下经过，我按照计划，一个飞身跳下二楼挡在大路中间，长鞭一横，拦下正在行进中的娶亲队伍。小世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这时候一拉缰绳，大马向天扬起前蹄，正正好在我面前落下。

人群一瞬间骚动起来，卫兵也从队伍后面跑过来，要擒下我这个搞事情的。但就在这个时候，至知押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从另一条巷子转出来，从容地看着愤怒惊慌的人群，用典型的坏蛋语气威胁这些人道：“你们最好听我的话，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这位美人儿会毫发无伤啊……”

围观人群对我们怒目而视，倒是骑在马上的小世子最镇定自若，仿佛我们劫持的不是他的媳妇儿，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他朝身前的卫兵一扬手，卫兵有序地后退，小世子骑马上前逼近我，最终在和我只有几步的距离之处停下来，问：“你们想做什么？”

至知看向我，似乎对于出演此种戏码感到非常不情愿，不耐烦地说：“要问赶紧问，别磨磨唧唧的，问完走人！”

我于是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粗着嗓子说：“小世子，你娘子现在在我们手里，我问你个问题，你最好老实回答，不然的话，哼哼——”我正愁自己的语气是否有足够的威慑力，至知就很配合地一提剑，新娘子顿时花容失色，接着十分应景地哭得梨花带雨，很是惹人怜惜。

卫兵们见到这一幕，愤慨不已提刀上前，却被小世子抬手止住。他倒是爽快，说：“阁下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本世子力所能及，一定如实相告。”

“好！”

想不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我有点儿激动，拿鞭子的手一抖，不想那新娘子以为我的鞭子要招呼到她身上去，竟吓得晕厥过去。我和至知都是目瞪口呆，颇觉得对不住这小世子，没想到新娘子胆子会这么小。

不过既然小世子如此配合，我便不由自主地放柔声音，说：“其实我们没有恶意，只是途径三里国，听说小世子你聪慧过人，我等只想看看是否当真如此……咳咳——那个……请小世子听仔细些，我要问的是，一棵树——为什么会枯死？”

我看沥城的百姓显然都是勤于思考的人，我一说完这句话，本来还有些喧腾的大街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就像声音栽下悬崖，在这一刻死无葬生之地。有好些人显然都在认真思考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们眼珠子或向上瞟望着天，或向下瞟盯着地，或瞟向旁边的人，思绪断线中。

不一会儿，人群中就有一个听起来不是很有底气的声音说：“我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轻“咦”一声，难得他有勇气，遂大方挥手道：“你说吧。”

他说：“难道答案是虫蛀？”

“是干旱吧。”又有一个人说，“有一年三里大旱，就有好多树枯死。”

还有人说：“火烧也可以。”

“斧劈也行啊！”

“你们说的好像都对，但我觉得……答案不会这么简单吧……”我向人群中发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不过因为我戴着黑纱斗笠，料想他是看不见的。

“的确，这都不是我要的答案。”我说。我看向小世子，同时扬扬手上的鞭子，颇有挑衅意味地说：“世子，你以为呢？”

小世子沉吟半天，方开口道：“天地有时，生灵有命，树的命数一到，自然就会枯死。”

小世子一说完，沥城的百姓们就以崇拜的目光看向他，一个个的小小鸡啄米似的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卫兵上前一步，喝到：“世子已经给出答案，我劝你们最好识相点儿，立刻放人，求世子对你们从轻发落——”

我并不管卫兵的话，对小世子说：“树有命数，自有荣枯，世子的回答确实高明，但这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不能不说，我是有些失落的。

我收起鞭子，把它一圈儿一圈儿地仔细缠起来放到新娘子的怀里，然后说：“世子心中的树是有命数的树，但我心中的树却全然不同。这根鞭子取自五百年生的紫金藤，且留给世子作个新婚贺礼。新娘子的肚子里灵气郁盛，想必小世子以后也会是个了不得的人……”

我话还没有说完，至知就一把捞起我凌空而去，瞬间身后乱箭与鸡蛋齐飞，萝卜共白菜齐舞。

我回头一看，风一掀我的斗笠，就见坐在马上的世子正铁青着一张脸，脸色比刚才还要难堪几百倍。我陡然心惊，瞬间反应过来我刚才那几句话已然闯下一个大祸……

马车停在城外，我和至知一路狂奔——实际上是至知抱着我一路狂奔，几乎脚不沾地儿。上马车之后，我们继续一路驾车狂逃，直到跑出三里国地界儿，我们才敢停下来喘口气儿。

我靠着一棵树坐下来，至知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也不知道是笑我笨还是笑我蠢。也许是肚子一不小心笑岔了气，他蜷起身子在草地上打滚儿，一边笑还一边喊：“哎哟不行了！哎哟喂——我的肚子，哈哈……哈哈——不行了、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身儿青色衣裳，差点儿就没入无边的青草里，看不见了。我赶紧过去把他身子扳过来，单膝跪着压住他的胸膛，骂道：“臭至知！死至知！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笑？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葬身火海的时候儿有多担心？如今我遇上难处，你不安慰我也就算了，竟然还笑……”

这小子歪着脑袋，吐出一嘴的泥土和草叶，眼睛发着亮，说：“我看你跟那个华月在一起的时候儿倒是挺开心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还关心着我的死活。”

“所以你就躲起来不见我？！害我以为你已经被烧成一根烤藤条儿了？！”

他把我从他身上扯下来，翻身坐起，说：“这只是其一，我不想那么快露面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看看这一切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