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看到华月的那一刻,我眼眶一热,竟然落下泪来。只有他一个。我的至知呢?
山脚下风烟弥漫,直到走近我,华月才发现原来我在哭。他想伸手替我抹去眼泪,但大概是因为雨下得太大,雨水和泪水早已经混合得分不清你我了,所以再怎么擦拭也无济于事,干脆就让它这么流吧。
“你哭什么?”他问,大概是觉得我不可理喻,“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不知道你那个弟弟长什么模样。”
等火完全熄灭以后,我把那间客栈里里外外翻过三遍,一个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看到条又焦又黑的东西就心惊肉跳,唯恐那就是至知被烧死了现出本体来,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至知。
“活见人,死见尸,既然没有尸体,说不定他还活着。”华月说。我知道他并不关心至知的死活,在他们这些江湖人眼里,死个把人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但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安心不少,果然有时候有个人安慰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要好。
也是在雨停之后,附近的官差才闻风而来,跟那些仍然幸存着的江湖人争尸体。这一波官差大概有十来个,早先就驻扎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专为这一场武林盛事而来,好盯着这些江湖人不要闹出什么乱子,行扰民之事。现在真的出事儿了,官差便争着要把尸体抬到雁城衙门验尸,可那些江湖人哪里肯答应?说什么江湖事江湖了,不让官府插手。
原本吃公家饭的官差平日里是不敢轻易招惹这些江湖人的,更别说跟他们杠上,但这一场刚刚过去的大火把一群江湖人烧得个蔫儿叭叽的,他们便无所畏惧地执行起本职来。
“你们放心,衙门包大人一定会彻查此事,不管是有人有意纵火还是意外,都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狗屁的公道!这么蹊跷的火,怎么可能是意外!再说,就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查出来凶手是谁,你们拿得下吗?”
这场大火起得蹊跷,而更蹊跷的是火烧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察觉,仍然好好儿地睡在床上,像中了什么迷魂药一样。直到后来那场大雨落下,他们才从床上醒来。所以那些死了的人,尸体大多都还躺在床上,而察觉到火势之后还没有死的,自然是爬起来就赶紧往外跑。
死透了的不可怜,可怜的是那些正烧着的,醒来之后才感觉到灼烧的痛。我往旁边瞟一眼,看见一个人正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已经烧焦的两条腿发呆。他旁边和他差不多的人,或是独坐着的,或是两个人背靠背坐着的,或是趴在地上的,或是蹲着的,或是扶着别人站着的,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的,于是我和华月两个完好的在人群之中就显得特别突兀。
在不远处的一个官差注意到我们,向我们走来之际,华月一把搂住我的腰,脚尖一点地,使起轻功要带我离开。我们虽然没有纵火,但官差若问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可是当时我还没有想好到底应不应该走。至知如果没死,就肯定会回来这里找我,我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他回来之后找不到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我就在空中闹腾起来,但华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搂我搂得更紧了,最后竟然拎着我钻进一辆停在道上的马车。
“走!”
车轮轱辘滚动起来,马车在道上颠簸,像我来的时候一样。不过这已经是归程,而来的时候陪我在身边的人现在生死不明。
眼看着马车离客栈的废墟越来越远,我挣扎着要下来,谁知道华月竟然摁住我的手往马车后壁上一按,“咔”的一声脆响,不知道从哪里弹出来的铁圈儿立刻把我的手铐住。我死命掰扯几下,铐子没有扯开,手却被勒出一圈儿红痕来。于是我终于认命地坐下来,不再挣扎,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瞅着华月。不知道此刻我的眼睛里是不是蓄满泪水。
看这情况,他是真的要把我当奴仆使唤了,而且还不打算给我卖身钱。我现在孤苦伶仃一个妖,在人界无依无靠,唯一能够指望的至知尚且生死未卜,除了跟着华月,我也别无选择了。
这马车原本就是神教的,之前一直等在山脚下,原本华月是打算看完他的三大教使打赢魔宗那三怪之后就乘车回去,但万万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魔宗三怪和神教三使均没有赴战,大雁山脚下却起了一把大火。而且,在回去的半道儿上我们还正好遇到神教三大教使,彼时他们还正在往大雁山那边儿赶,在路上和我们迎面撞上。
“怎么回事儿?”华月华教主的威严这时候儿立刻显露出来,坐在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神教三大教使,左使木萼,右使木欣,小使达达汗,三人皆面面相觑。
“说话!”
最后还是木萼胆子大,不卑不亢地朝华教主一拜,说道:“回禀教主,魔宗那三个怪物玩儿阴的,往我们的饭菜里下药,害得我们在半道上拉肚子,结果……”
最小的达达汗愤愤不平,说:“他们想让咱们不战而败,想得美!嘿嘿……”模样尚还青葱的少年邪乎乎地一咧嘴,道,“不过他们比我们更惨,估计现在还蹲在茅坑里呢。”
我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万万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神教三大教使原来是这么个德性,而且听他们说来,魔宗那三怪似乎也不太正经。
华月显得比我见怪不怪,板着一张脸训斥道:“胡闹!他们不正经,你们也胡闹回去。你们当这比武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达达汗许是仗着自己年龄小,什么都敢说:“本来魔宗宗主就是找教主你比武的,你偏不答应,我们几个不过就是跟着凑个热闹……”
原来此中还有这番内幕。我瞅瞅华月,他竟然往后一躺,闭上眼睛假寐起来,也不理会仍然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就说:“驾车,回神教。”
车夫果然一抽鞭子,马车轱辘前行起来。我正想着那三个要怎么办,就听见后面有马蹄声传来,我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三大教使正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
木萼潇洒,木欣美艳,达达汗稚气天真,面儿上看来都还挺正经的,但没想到其实是这个德性。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看脸都靠不住。
接下来几天我们一直在赶路,我的吃喝都在马车上进行,拉撒都有木欣盯着,我是想逃也逃不掉。事实上我也并不想逃,我好不容易才让华月收留我,不从他嘴里套出点儿话来怎么能走呢?我气的只是他把我铐住,于是我为表示自己对他的不满和反抗,就故意做出一副想逃的样子来。
直到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非要铐住我?”
“你不是想逃吗?”华月理所当然地说。
我恍然大悟,顿时心中追悔莫及。原来我逃是因为他铐我,而他铐住我是因为我想逃——这真是一个简单粗暴的误会。
我向他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逃走之后,双手终于迎来久违的自由。铐子松开之后一看,就这么几天的功夫,手上那条勒痕已经变得十分可怕。我想找根布条儿来缠住,以免自己不经意间看到而心惊肉跳,但布条儿要从哪里来呢?
我这身儿衣服是绝对不能撕的,华月的那身儿火焰服我也没胆子敢动,同行的只有木欣一个女人,于是我自然把目光投向木欣。
彼时我们已经来到东庭,这是楼垦国北边儿的一座颇为富庶的城池。东庭城依水而建,水面上往来行舟,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照面儿看得清清楚楚,端得是个风土人情好去处。而神教教阁八九七十二间,就建在东庭湖心。
临下马车时,木欣接过我的一双手,和她的手两相对比,我手上那圈儿勒痕便更显得狰狞恐怖。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双细细嫩嫩的手……”她只这么感慨一句,然后便没再多言,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开始给我上药,然后扯下她脖子上围着的白色丝巾,咬在嘴里。“嗞啦”一声——就利落地扯下一条儿来给我包扎手腕,动作居然很轻。我原以为他们这种江湖人士都是五大三粗的,不想她的动作却细致得像个绣花的姑娘。
先前她脖子上一直围着丝巾,这时仔细一看之下,我竟发现她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痕,就像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一样,比之我的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的脖子……”
她淡淡地瞟我一眼,利索地帮我包扎好,然后再把丝巾重新套上脖子,方轻飘飘地跟我说一句:“不该你问的,一个字也不要多问。”
东庭湖之大,一眼望不到边,湖面上也看不见一艘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