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愁要如何去湖心,这时达达汗突然凑过来,一张脸都笑出褶子了,对我说:“姐姐,我带你过去吧。”这个笑容其实看起来有些猥琐,但他人小,脸也长得嫩,就像一个半大孩子似的,再怎么猥琐的表情也不像是真猥琐。
他继续说:“天下武家轻功百种,只有我神教的‘水上飞’才能在不借助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到达湖心神教教阁。而且东庭湖湖面禁止船行,还是我带你过去吧。”
我刚想应一声“好”,腰就突然被人一提,转眼间就已经踏上湖面。华月穿着一身大红的火焰服,火焰和水面浅吻即分,不一会儿,湖岸就被我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耳中只听见击水之声不断,腾跳过百八十步,华月才停下来。他脚踩着一根立在水里的木桩子,桩面和水面齐平,稍不注意还以为他是踏在水面上呢。
此刻放眼望去,万顷碧波荡漾,一圈圈儿水纹从他脚下向四周扩散,慢慢推向远方,而远处已依稀可见神教的七十二楼阁,雕梁画栋,好不气派。其间紫衣青衫穿梭不息,影影绰绰。
华月站在这里这么一会儿,三使皆从我们身边呼啸掠过,达达汗对着远方撒欢儿似的喊道:“神教教众,恭迎教主——”
我猜隔得这么远,谁听得到你喊啊?但他先我们一路这么喊过去,踏过凡百十根木桩,身影翩然落在阁楼之上时,几百号人已经摆好阵势,齐声高呼:“恭迎教主!”
真是好大的排场!
来到阁楼之上,华月把我放下来,我便自觉地退到一边。他先不紧不慢地悠悠环视一下众人,然后才说:“都起身吧。”几百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他说,“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教中诸事一切如常。三娘呢?让她到紫阁来见我。”
说完,华月拂袖而去,这些人也各自散去,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干瞪眼儿。
我看着脚下东庭湖的浩渺烟波,心知这回是想跑也跑不了了,我绝对出不了这神教七十二阁。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反应过来我自己把自己卖给华月,已经不知不觉失去了自由之身。
在神教里,华月并不限制我的活动,只略略交待我教里有几个禁地不能踏足,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听了他的话,便乖乖儿绕道,不敢行错一步。
其实没有人绑着我,也没有人铐着我,但我仍然无论如何都提不起任何兴致来。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在须臾境的时候,我虽然从来没有出过须臾山方圆十里之地,但我觉得自己无拘无束,从来没有想过天下有“自由”这么一件事。
果然,不管是人还是妖,只有在失去一样东西之后才会懂得曾经拥有吗?
华月两年前离开神教,所谓在教主位而不谋教主之职也已经两年了,教务虽然有人帮着打理,但那人毕竟不是教主,有些事情是不能代劳的。他这一回来之后,就整日里埋头于教务,我是他的婢女,自然跟在他身后端茶送水。
但虽说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却一直找不到机会问他,他是不是这个世间最聪明的人。直到这一天。
这天,华月跟平常一样翻阅着神教各处送来的书信。其中所上报之事小到哪个教众在外面掀了人家的摊子、东庭湖的鱼长得肥不肥,大到大楼帝国各封国之间的战战和和,江湖武林各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有武家江湖人和法家除妖人之间那点儿勾心斗角的破事儿。也许是觉得我没有什么威胁,所以他在看这些的时候并不避着我。这天三娘送帖子进来时也是一样。
我现在已经能够通畅地浏览人界的文字,而且相当轻松。所以在认出帖子上写的是什么之后,不禁疑惑道:“江湖会?这是什么东西?”
他把帖子合起来放在桌面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敲打,指尖敲出“笃、笃、笃”的声音。他的手指瘦长,指甲干净透明,没有一般习武之人那样粗糙,单看这双手,还以为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呢。
“江湖之中凡有大事,武林盟主就会在风月楼召集各大门派共同商议,是为江湖会。看来大雁山的那场火,烧得的确不简单。”
“风月楼?”我想起不久以前在酒楼里听来的事儿,不知道那位三小姐找到如意郎君没有。我问他:“这个风月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要在那儿召开江湖会呢?”
华月突然偏过头来看我,他一手托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为不落窘态,于是似笑非笑地向他眨眨眼睛。
他一见我这样子,似乎一愣,随即失笑道:“我看你啊,不止不是江湖人,还不像是大楼的人,这大楼帝国哪个人会不知道风月楼?”
我心里一咯噔,他不会看出来什么吧?要是他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人,会不会烧死我?
于是我竭力反驳道:“你以为大楼有多大?有多少人?多少人一辈子就连自己生活的城池都没有出过,你怎么就肯定人人都知道风月楼呢?我不知道很奇怪吗?我承认我孤陋寡闻,那又怎么样?谁不是从一开始的孤陋寡闻,渐渐变得博学多识的?”
“哦?这可不一定。”他说着转过头去继续看那帖子,我不知道他刚才明明都看过了,这会儿还有什么好看的。
“二十年前,风月楼出过一个神童,他一出世就天生异象,而且生下来三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一开口就预言出那一年楼西大旱。识文断字,诗词曲赋,皆无师自通。而后他法武双修,天赋异禀,羡煞旁人。这人现在,是大楼的右相。”
“伯仲大人?!”我一惊,随即觉得这样的人还真是招仇恨。
我想看看华月的脸上是不是也有一丝丝的艳羡之情,但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我只好弯下身子,脖子扭曲地凑过去,这回正好对上他的那双眼睛,眉心的黑蝶还是翩翩欲飞的样子。可惜我并没有看出来什么。
我想起杜合欢跟我说过的话,遂就着这个难受的姿势问他:“那伯仲大人肯定是个聪明人咯?”
他说:“那是自然。”
“那——跟你相比呢?谁更聪明?”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儿忐忑,但我猜我当时的表情肯定相当郑重其事,而且有些严肃得过了头,因为他怔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把我的身子和脑袋扳正,才说:“聪明人各有各的聪明,这怎么能比?”
我如遭雷击,心里一阵儿紧似一阵儿,问他:“但总有最聪明的一个吧?不然——不然我怎么办……”
他是没有办法理解我的,但他也没有问为什么我这么执着地纠结于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个人。
他转换话题道:“你想不想去?这次江湖会,近年来江湖上的不少青年才俊应该都会到场。”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说起什么青年才俊来,难道他以为我会对这个感兴趣吗?
“青年才俊关我什么事?”
“趁你那个弟弟不在,赶紧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这样他就没有办法再把你卖给别人。难道你没有这个打算吗?”他一说完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遂不再言语。
虽然至知不是个好弟弟,但他如今生死未卜,我还没有想好要是一直没有找到他,或者他的尸身,我要怎么跟他爹娘交待。
一想到至知,我就忽然悲戚起来,再也不想说话了。于是我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华月也没有开口留我。
东庭湖湖心清风袅袅,有白鸟掠过湖面,细长的爪子勾破水面,湖鱼顿时惊慌四跳。东庭湖啊东庭湖,你可曾听见我的声音?有没有人曾在你的湖岸边临水而照?湖水有灵应识人,你认不认得他是哪一个?
我原本以为那天华月说的话只是戏言,万万想不到他真的要带我去江湖会。大楼帝都,天子脚下,治世太平,同行的只有华月、木欣、达达汗和我。
我原本还担心去城中赁兽场会遇到“熟人”——听说赁兽场的驯兽师都是整个大楼各地跑,虽然说几率很小,但不小心遇到上回那个驯兽师女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是遇到她,我这个模样可如何解释的好?不是我多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就那么巧碰上了呢?
但这一次还真是我多虑了。江湖上似乎有这么一个传统,江湖人以行走天下为傲。以兽代步,那是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们干的事儿,江湖人往往不屑与之同流。
但是后来的后来我才悟出这其中的道理——赁兽场是除妖人的地盘儿,而天下武家江湖武林和天下法家除妖人士一向不怎么对盘。早些时候法家昌盛,看不起武学,而现在法家没落,江湖人也看不起除妖人。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法家和武家互相看不起。但他们还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尊重武法双修的集大成者。
华月显然是正宗的江湖人士,学的是武家武学,所以不会光顾赁兽场。此去帝都如果快马加鞭的话,三五天就能到,但帖子上说召开江湖会是在半个月以后,所以我们不紧不慢地上路,优哉游哉地前往。
我不会骑马,华月也不肯载我,于是我只得坐马车。走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全然不知我们这一路会如何险象环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