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一本书，需要从头读起，任何断章取义都将失之偏颇或适得其反。记忆也大抵如是，它薄如蝉翼，稍有疏忽折损将不复完整。我必须小心翼翼从头说起，是的，从头说起。

我的高中时代是在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度过的，像中国许许多多落后的小县城一样，虽然贫瘠却是成长的温情天堂。

县城高中坐落在城市中心区，学校后门开在最繁华的正街上，离县城的中心地标建筑百货大楼只有500米不到。后门只在上学放学时才打开那么一会儿，平时大门紧闭，但这不妨碍我们对正街的憧憬。正街上有录像厅、音响店、台球厅、电子游戏厅、书店……我们在体育课时总能听到正街上音响店里传来的罗大佑的歌声“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是你容颜的改变......”以及陈慧娴的“来日纵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低音炮震耳欲聋。”门对面是一家录像厅，整日放的是港台录像，打斗枪战武侠和无厘头搞笑一应俱全。这里不但是我们周末结伴而去的天堂，有时从门缝里看见“新片运到”的字样也使得我们心痒难熬。课堂上女生传阅的是琼瑶的言情小说、席慕容的诗，男生则多看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课间谈论最多的是这武侠的豪情。诸如小李飞刀和阿飞武功孰高孰低，胡斐在雪山之巅的那一刀是否会向苗人凤砍下去……

我所在的高三1班是毕业班里唯一的重点班，班上60名学生。在这样的县城高中，每年能考上大学的学生不超过十个，大部分学生只是陪太子读书。所以老师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抓前20名。对我们这些20名之外的差生来说，学不学其实并不重要。高三年级还有两个毕业班，被称为慢班，差生云集，连一个大学生都甭想出现。事实上他们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没有，学校出于升学率的考虑，会考过后就放他们回家了。既然没人管，我们的逃课顺理成章，打台球、看录像这些功课我温习得滚瓜烂熟。我最爱看的是《逃学威龙》《赌神》以及《英雄本色》，每一部都看了三次以上。台球技艺从无到有，最后竟然和高手过招也不胆怯。当然我们逃课也不是十分自由，门卫便是妨碍我们的死敌。但敌人有缺陷，他喝水频繁，一杯茶一会儿就喝完，趁他转身进屋给茶杯添水的空当，我们一溜烟闪过门口，猫着腰从窗下快速穿过。有时候校长心血来潮会站在门口，他伟岸的身躯像铁塔一般，彻底封锁了我们前进的道路。这时我们只能从武侠中寻找灵感，实习飞檐走壁的绝技，溜到操场上，从紧挨围墙的大树上冒险跳到围墙上，然后猫腰躬下身子，双手扶紧墙头，吊下身子从围墙上跃下来。有一次不小心，下来的时候跳在石头上扭了脚。整整两个月，我一摇一晃地进出班里，俨然成了一道风景。

方莹就在这个时候转学到我们班上。她由班主任领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为行动不便整日待在教室里而烦躁。她是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女生，短发齐耳，明眸皓齿。做自我介绍时一开口竟然是标准的普通话。相对满教室学生只讲方言的情形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下来的时间她的一举一动尽收我眼底。我甚至打听出了她来自县城东部深山里的xx基地中学，基地原本是军工企业，现在转向民用，规模庞大，据说连职工和家属加起来有三万人之多。来自这么大的企业，她说普通话就很好理解了。

这个普通话说得十分标准的女生，连语文老师也注意到了。第三周作文课上，语文老师给大家推荐了一篇他认为很好的文章，他建议由方莹读，他说用标准的普通话读出来才有味道!

方莹欣然受命，她开始朗诵。很优雅的普通话朗诵，我只能从电视里才能听到的标准的、动听的普通话!她加入了自己的情感，因而十分动听。我直到现在还仿佛听到她甜美的朗诵：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

语文老师授意她朗诵的是台湾作家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讲述的是一个女孩过马路帮他男友寄信，却意外发生车祸不幸遇难的事。她读着读着，被情节感染，彷佛身临其境，眼里噙满泪水。

“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米远，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这电视里才有的温情音调从她嘴里发出，宛如天籁之音，我久久地凝视着她，自己浑然不觉。

她坐第三排，我坐倒数第三排。我实在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我一拐一拐进教室时会飞快地扫她一眼，但她从来不曾看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