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张毓强自己背回来的拉丝机被安置在厂区西北角。随后,另2台拉丝机也如期到达东风布厂,张毓强和老王将它仨排成一行,仿若3个并肩作战的亲兄弟,再配上非常原始的陶土坩埚,形成东风布厂拉丝车间的雏形。
那种生产工艺的原始,也许现在的人们很难理解。厂里老会计丰熹曾向笔者这样介绍道:陶土坩埚像一口小猪槽,底部有100多个直径1.5至2毫米小孔,两头各有一个电极孔。所谓电极,其实是两块铁片,各焊接上一段15厘米长的圆钢。两极之间,留出10厘米左右的空间,供加入碎玻璃。拉丝时,用380伏电压的电焊钳夹住电极,在两极空隙间加入碎玻璃,然后,用煤油喷灯对准碎玻璃,进行加热。加热到800℃左右,碎玻璃呈熔融状态,玻璃液就成为导电体,电极成功通电。之后,再用手将电极慢慢往两边拉开,加料工同步加入碎玻璃。陶土坩埚中的玻璃液温度不断升高,达到1300℃左右,玻璃液就会从漏板孔流下来,形成玻璃丝,拉丝工用引丝棒引头集束,将它缠绕在旋转的拉丝机头上。拉丝机开始旋转,玻璃纤维圈慢慢增厚变大。
这是丰熹概括性描述,实际场面远比这更艰苦更困难。拉丝漏板用陶土做成,极其简陋,一块漏板1.2元,只能用8个小时,到时就得换掉。原料碎玻璃从废品商店或社会上回购过来,使用前,工人们还得把各种杂色玻璃挑拣出来。夏天温度高,车间内根本不可能装降温设施,结果,室内温度比室外更高。拉丝工、加料工汗流浃背是常态。更让人厌烦的是,碎玻璃拉制的高碱玻璃纤维强度低,浸润剂臭味刺鼻,玻璃纤维毛丝满车间飞舞。一个班下来,操作人员身上、衣服上沾满了废丝,远远一看,一个个颇像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白毛女。更要命的是,玻纤丝沾在皮肤上,发痒,极不舒服。
笔者采访张毓强弟弟张志强时,这位现已退休、穿着一件五颜六色t恤衫、性情开朗的汉子,给笔者讲述了当年他哥哥遇上的一件惊险事。陶土坩埚运回来后,厂里开始安装试验,大家谁也没有玻纤拉丝经验,张毓强带着几个年轻人先行调试。一天,试着试着,一不小心,电弧光喷将出来,灼伤了张毓强的脸,让他哼哼唧唧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李秋明父母用民间偏方将他治好。
苦是苦,累是累,但玻纤市场行情还不错。玻纤不光可以做管道布,还可以做窗帘布、沙发布、玻璃钢。几年下来,县二轻局又陆续给石门东风布厂调拨了十几台拉丝机,正式建立了拉丝一车间,玻纤生产规模有所扩大。除自己生产玻纤外,还经销一部分外地生产的玻纤,玻纤慢慢成为企业的主导产品,而织布业务日渐萎缩。后来,石门东风布厂改名为石门玻璃纤维厂。厂名改变的同时,张毓强担任了拉丝车间主任。他以自己的勤奋刻苦、聪敏能干、热情仗义,赢得了厂内一帮青工的追随。按照当下的网络语言说,张毓强开始拥有了第一批“粉丝”。
经历过那个历史阶段的人都会清晰记得,彼时,禁锢人们思想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时代和社会主题实现了转移,令人难以忘怀的20世纪80年代正展现在人们面前,社会各界思想活跃,新生事物生气勃勃,一切变得皆有可能。
年轻人心气高,眼界开阔。张毓强又是一个不满足现状的人,总想着改变改变。这个“粉丝群”白天上班干在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解决生产上的难题。下了班,张毓强有时把他们拉到家里吃饭喝酒,海阔天空、天马行空,讨论着企业发展前景和各类技术问题。
笔者写到这里,觉得必须插叙一段,写写张毓强的恋爱、婚姻与家庭。
在几次采访中,张毓强极少谈及他个人的恋爱、婚姻和家庭之事。笔者从其他知情者那里获悉,张毓强的恋爱、婚姻和家庭蛮有意思,也蛮有特色。
其实,张毓强心里明白,自己能有今天,与当年和善良、能干、专情、漂亮的周景圻谈恋爱不无关系,更与后来成为张家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周景圻不无关系。张毓强与周景圻已近红宝石婚,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被周围人传为佳话。时至今日,张毓强个人资产早逾百亿,但周景圻的生活习惯一如当初。据说,平时她还把家中的瓶子、箱子等杂物收拾起来卖钱。节俭至此,令人难以置信。
张毓强和周景圻,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毓强母亲和周景圻父母均在蔬菜厂工作,两家大人交往颇多,张毓强与周景圻自然也就早早认识。周家家境不错,而张毓强家相对清贫,但似乎谁也不计较,这对孩儿辈潜移默化起了作用,周景圻从来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念头。
时代捉弄人,周景圻也被插队落户。笔者看到一张1975年7月12日由当年桐乡县石门镇革命委员会盖章的《光荣证》,证书上说,周景圻被批准奔赴八泉公社插队落户干革命。非常凑巧的是,周景圻下乡的地方,正是张毓强姐姐张敏娟插队的生产队。彼时,张敏娟已被当地贫下中农推荐上了新安江一所水电学校,周景圻就住在张敏娟住过的那间房子里。冥冥之中,似乎暗喻着后来成为一家人。
生活在平淡之时也会出现惊喜的浪花。也许是张毓强的聪明能干和那股创业激情,也许是张毓强的诚实和善解人意,博得了周景圻妈妈的极度好感,她主动提出让张毓强当她未来的女婿。这样的好事,这样好的儿媳,张毓强妈妈自然求之不得,喜上眉梢,一口应允。妈妈喜滋滋地叮嘱张毓强,要多跟周景圻走动走动。
似乎是在“父母之命”下,张毓强和周景圻的交往交流开始频繁起来,两颗年轻的心渐渐靠近。
周景圻曾给笔者提供了几张她年轻时的照片。从照片里不难看出,彼时的周景圻好年轻、好漂亮。生就鹅蛋脸形,满满的胶原蛋白,修长的双眸,常常微笑着,带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将发辫编织成两个蝴蝶结,一抹刘海斜斜地掠过右额,显得朴实、俊俏、干练。
笔者还从张敏娟那里听到了一则小故事,能够看出智商情商超人的张毓强,怎么用“小手段”赢得周景圻的芳心。
那年暑假,张敏娟从新安江学校返家度假。在当地百货商店精心挑选了一对有趣的陶瓷小狗,送给弟弟作纪念。张毓强看了非常喜欢,高兴地收下,摆放在自己书桌上。过不了几天,张敏娟发现一对陶瓷小狗只剩下了一只,便随口问了一句弟弟,还有一只小狗怎么不见啦?张毓强开始支支吾吾的不回答。这愈加引发了张敏娟的好奇心,她追问着张毓强。到最后,张毓强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姐姐,那只小狗送给还在乡下插队的景圻了,好让她高兴高兴。
1978年,浙江省统一招收“半脱产干部”,周景圻因表现优秀被组织部门录用,回到石门镇担任镇妇联主任,开始她的从政生涯。
此时的张毓强仍在石门玻纤厂担任拉丝车间主任。
看似落差,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感情。
时至今日,张毓强认为其间值得提一笔的是他与周景圻结婚的新房。那间新房,是他自己规划设计、一砖一瓦盖出来的,倾注了他对周景圻满腔的爱和对新婚的渴望。
婚期敲定后,张毓强开始琢磨自己的“爱巢”,心里想着不能太委屈了周景圻,要想办法造一间新房。
对于收入菲薄的张毓强而言,造一间新房谈何容易?
张毓强老屋紧傍着磊石弄,老屋对面,那个古时叫“吴国”的地界上,有块巴掌大的空地,周边搭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棚棚。张毓强把它清理出来,并与利益相关方协商,讨价还价,整理出一块可供盖房的宅基地。新房结构与式样,全由张毓强自己设计。他请了几个泥水匠,讲定每平方米工钱4元,新房建筑面积54平方米,总共216元。其他的活儿,叫上一帮小伙伴自己干。大家从运河中摸石头,用煤渣换砖头,自己动手烧石灰、拌水泥,东拼西凑,搜搜刮刮,总算把新房搭建起来。最后一道工序是安装天花板。装着装着,人们发现有点不对劲,天花板嵌条平平整整、一样规格,怎么房子南边嵌不进去,房子北边却又多出一溜空白?张毓强仔细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泥水匠水平不高,房子不是正方形,而是有点歪斜,天花板自然无法排列规整。但房已盖成,无法重建。罢罢罢,凑合着住吧!
当采访叙述至此,张毓强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小小一间房子,却带给年轻人张毓强满满的成就感。在事情已过去近40年后的今天,张毓强坐在振石大楼39层敞亮的会议室中,面对笔者的采访提问,同时面向着参加旁听的振石控股集团青年员工们,畅谈此事对自己的启迪: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去勤劳奋斗。勤奋会改变一切!如果自己不好好做的话,什么东西都不会有。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辛苦。如果一怕,你就会放弃。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啦!只要你不放弃,机会终会有的!
诚哉斯言!
好在周景圻没有意见,不规整的新房也不影响张毓强与周景圻度蜜月。
1983年10月,张毓强与周景圻爱情的结晶在这间新房中呱呱坠地,这就是现任振石控股集团总裁张*侃。张毓强给儿子取名健侃,是希望儿子健健康康,能够侃侃而论。
张*侃出生不久,玻纤厂遇到了一件大事。
1983年12月,南京玻璃纤维研究设计院给当时已改名的桐乡玻纤厂发来一份通知书,说他们在江苏丹阳举办一个玻纤方面的培训班,邀请桐乡玻纤厂派人参加。通知书放在老厂长面前,因考虑到生产科长张毓强比较忙,脱不开身,就决定派拉丝车间主任俞正华去参加。说是培训班,其实是一次玻纤行业观摩会,安排参观丹阳玻纤厂。当俞正华走进丹阳玻纤厂时,就有点看不过来了。天哪,人家用的全是代铂炉拉丝,真是先进!一问人家,一年利润100余万元,全厂统一穿着工作服,那个帅气呀!厂里还成立了职工篮球队,时不时开展篮球对抗赛。
俞正华回来后,用非常羡慕的口吻,向老厂长和张毓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丹阳玻纤厂见闻,并建议像丹阳玻纤厂那样做。
老厂长似乎有点犹豫。彼时,玻纤产品销路尚好,全年生产开刀丝119吨、玻璃钢产品38吨,工业产值81万余元。手中还捏着一沓订单。有些订单实在来不及做,他就让厂里供销员从别的玻纤厂买些低价玻纤布回来,贴上桐乡玻纤厂的牌子,再转手卖出去,赚点差价。
张毓强的心却被俞正华带来的信息深深震动了,这正是他的梦想啊。他竭力劝说老厂长向丹阳玻纤厂学习,希望老厂长不要盯着眼前几张订单,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从长远看,原始简陋落后的陶土坩埚必将被淘汰,改用代铂炉才有出路。
被张毓强和厂里一帮年轻人推着走着,老厂长开始找土地,借贷款,酝酿筹建代铂炉生产车间。
但事情迟迟不见进展,产品还是一副老面孔,出现滞销现象。厂里年轻骨干都赞同张毓强的想法,老厂长显得有点无能为力。
正在这时,中央提出干部队伍革命化、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的方针,开始大量提拔年轻干部。
一个意想不到的局面突然摆到了张毓强面前。老厂长不辞而别,另起炉灶了。张毓强一了解,原来老厂长承受不了新项目、新贷款的压力,又自知年岁较大,干不了多久,就带着几个销售人员自动离开石门玻纤厂,创办了一家与玻纤业务有关的贸易公司,打算轻轻松松赚点小钱即可。
当张毓强得知这一切时,木已成舟,绝无挽回的可能。
张毓强一时有点茫然,但企业不可一日无头啊!他让丰熹把俞正华、李秋明、田方仕等人约在一起商议怎么办。几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看好张毓强,纷纷撺掇张毓强把企业担子挑起来,大家跟着他一起干。
谁当厂长,自然不是由几个年轻人说了算。桐乡二轻局派出考察组,对石门玻纤厂班子人选进行考察。最终决定,委派桐乡县二轻局驻石门办事处主任钱炳林担任书记兼厂长,提拔张毓强为副厂长。因钱炳林不太熟悉生产技术,所以明确由张毓强主持全厂工作。钱书记很和善很开明,厂里大事小情都听张毓强的,张毓强成为石门玻纤厂实际的管理者。
那天,老会计丰熹告诉张毓强,石门玻纤厂现有资产19.5万元。包括那些桌椅板凳、坛坛罐罐。
这是1984年5月12日,张毓强29岁,年近而立。
在接过全厂管理的重担后,张毓强开了一次职工会。在会上,他直言不讳、掷地有声地向大家宣布:既然大家同意我当厂长,那就要听我的话。不愿意听的人,请走!如果我干得不好,对不起大家,不用大家撵,我自己会走!
张毓强这番话,把大家镇住了,也把大家的精气神激发出来啦。大家异口同声地表态:毛毛,你就大胆干吧!我们跟着你!
看看,不少人还不习惯称呼张毓强为厂长。在大家眼中心中,张毓强仍是当年石门镇上的毛毛。
说起当厂长后抓的第一件事,张毓强至今记忆犹新,在采访中娓娓道来。
张毓强早就发现厂里厕所存在问题。铺设的瓷砖已逾5年,一块块锈蚀斑斑、满是污垢。厕所内,挂满飞丝蛛网,室外光线不易透射进来,显得灰暗狭窄,再加上通风不畅、臭不可闻,员工方便时需要憋住气。
那天一上班,张毓强带着一堆工具,进入厕所间,他决定用一天时间,彻底改变这个厕所面貌。上午干不完,中餐之后继续,并让工厂办公室主任在旁监督着。他使劲擦洗着厕所内每一块瓷砖,让它们恢复该有的光洁度。清洗厕所内每扇玻璃窗,使之明亮。然后,再用水反复冲洗地面、下水道,搬走垃圾。
整整一天时间、8个小时,张毓强让这个厕所“焕然一新”。这“焕然一新”是员工们对张毓强清理后的厕所的评价。因为,当张毓强打扫完毕,员工们走进这个厕所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认错了门哩。
张毓强打扫厕所这件事,很快在厂内传开。有赞叹,有惊奇,有疑惑,也有嘲讽,但不管是谁,内心都有点震撼,大家感受到了张毓强的严格、严肃,甚至严厉,更感受到了他的身先士卒、言行一致。一个能把那么臭和脏的厕所打扫得如此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厂长,还有什么事干不成的呢?
打扫厕所的溢出效应是,自此之后,张毓强下达的每一条指令,绝大部分得到了贯彻执行。大概,这是振石控股集团和巨石集团执行力的最早起源。
不管厕所的厂长,是个不合格的厂长;但仅仅会管厕所的厂长,显然也是一个不称职的厂长。关键是生产出在市场上适销对路的产品。出路在于技术改造。对这一点,张毓强心中明白得很。
张毓强并没有上过中学、大学,没有系统接受过经济理论和企业管理知识的培训。但社会是最好的学校,实践是最佳的老师。从1971年进厂到眼下,张毓强已有了50余年的经历和阅历。他似乎是个无师自通的人,也似乎是一个与市场有缘的人。
张毓强采取的第一招是,外出考察。
出差需要钱,张毓强去找丰熹。丰熹坦诚地告诉他,厂里仅有283元现金。
283元?这么少?仅凭这点钱,恐怕出得了门,回不了家哦!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张毓强有点挠头,第一次体会到缺钱的痛苦。
外出钱不够,但外出考察这个计划不能放弃!张毓强思前想后,一时找不到办法。于是,他带着闷闷不乐的神情,回到家里。
儿子的心事,终究瞒不过妈妈的眼睛。妈妈见张毓强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便问起原委。
张毓强原本不想跟妈妈说这一切。他知道,家里没有余钱,说了也白说。但妈妈既然问了,面对善良慈和的妈妈,张毓强不想藏着掖着,趁着吃饭的空闲时间,遂把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向妈妈诉说了一遍。
说完也就完了吧?张毓强吃完饭,转身想跨出家门。
谁知,妈妈喊住了张毓强,让他稍等一会儿。
张毓强不知妈妈有何事,就立定身。
只见妈妈转身走进里间,打开衣箱,从箱子底摸索出一块折叠着的手帕,走到张毓强面前。
张毓强正在疑惑之中,只见妈妈当着张毓强的面,用左手掌托住那块已显陈旧的手帕,然后,用右手揭开一层、两层、三层。张毓强看到,妈妈揭手帕的动作微微有点颤动。随着妈妈揭开最后一层,张毓强看到,手帕正中,是一沓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
妈妈用平静的语气说:毛毛,这是500元,是我们家仅有的一点存钱,本来留着给家里救急用的。现在你需要,先把它拿去用吧!
这,这怎么可以?张毓强听妈妈如此说,心下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眼眶内有些热热的东西在滚动。他注视着双手托举着钞票的妈妈,近距离盯着妈妈眼角上深深现出的鱼尾纹,心里翻腾开来。多好的妈妈呀!他这个做儿子的,没有帮妈妈的忙,反过来还要用妈妈存的钱。这可是人们常说的“压箱底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呀!
妈妈似乎看出了儿子的犹豫和不忍,故作轻松地说:你先拿去用吧,等有钱了,还给家里就是。
是啊!眼下,对于他张毓强而言,也算是遇到一道坎。除了爱他疼他的妈妈,还有谁会帮忙呢?有了这笔钱,他们至少可以出差了。出了差,玻纤厂或许就有希望!这钱就算向妈妈借的吧!张毓强相信自己能做到有借有还。
想到此,张毓强不再犹豫。他从妈妈手帕内取过钱,钱币还带着樟木香味,他从中数出200元,递还给妈妈,然后将300元钱揣入自己内衣口袋中,用力摁一摁,夺门而出。他怕时间一长,会忍不住眼泪,他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的脆弱。
几天后,张毓强带着俞正华、李秋明外出考察,考察第一站选在南方广州,接着是近邻上海、南京,然后是北方城市石家庄,最终跑到首都北京。
当年跟随张毓强考察的俞正华、李秋明等人向笔者陈述,那个考察真是苦呀!张毓强把考察日程安排得满满的,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一路上跑的全是玻纤企业或原料工厂。晚上为了省钱,每每住在地下室或大澡堂里,连洗带睡,几毛钱,便宜得很,但也简陋得很。地下室大多由以前的人防工程改建,深入地下两三层,整天见不到一丝阳光。大澡堂里,则是水汽、汗气缭绕,几个人被熏得晕晕乎乎。唯一值得自豪的是,他们一行四人,终于抽出一点时间到天安门前拍了一张合影。那张合影至今完好地保存在每人的相册里。照片中,身着廉价皮夹克、理着冲顶头的张毓强和伙伴们笑得一脸灿烂,青春的气息掩饰不住地透射到天安门广场上空。
考察回来,众人讨论,大家都赞同张毓强提出的方案:异地新建厂房,进行一次较大规模的技术改造,借此提升玻纤厂的质量和规模。
技改项目获得县二轻局批准。这是张毓强走马上任后第一次搞技术改造,也是他主持全厂工作后第一个真正的大动作。
新厂址选在石门和尚桥边,征用附近民联村5.4亩土地,石门人将此处称作“和尚桥堍”。笔者一开始不知这个“堍”字怎么发音,是什么意思?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堍”是“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直白地说,就是桥边。石门人爱这么叫,显得蛮有文化。
土地落实后,接下来申请银行贷款。张毓强决心背水一战,既然要搞,必须一步到位搞好。他按照技改方案粗略计算了一下,除去旧厂址卖给镇工会,拿回7万元,至少还需要28.8万元。厂里有些人觉得这毛毛真是胆大包天,简直有点疯啦!银行的人一听,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一个全部资产只有19.5万元的小企业,却申请超过其总资产的贷款,这风险太大了。
好说歹说,这笔贷款终于敲定。
于是,一场拼体力、拼意志的鏖战在和尚桥边打响。
张毓强把完工日期定得紧紧的、死死的。那道理再浅显明白不过:工程早一天完工,就可早一点投产,就可早一天销售,然后就可早一点还清贷款。彼时的张毓强,还不是后来著名的企业家张毓强,当时考虑更多的,是让桐乡玻纤厂存活下来、发展起来。
节省每一元钱,甚至是每一分钱,成为工程建设者们的共识。但凡自己能干的活,都由自己干。什么挑黄沙、搬砖头、砌墙壁、上涂料,都被张毓强带着这帮小伙伴包了下来。嵇晶超本来搞过建筑,张毓强也在工地做过小工,这时就成了专家。俞正华、李秋明等人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有的是力气。现在好了,统统用上啦!
张毓强新建的拉丝车间厂房顶部呈锯齿形。顾名思义,那建筑形状犹如锯子的牙齿般,凹凸不平、错落有致。这是生产拉丝织布产品所特需的房顶。一般说来,这类厂房坐南朝北,南面全封闭,不开窗户;北面房顶建成“锯齿形”玻璃窗,光线透过玻璃窗能照亮车间,但同时又不是阳光直射,以免工人们晃眼。
出于同样原因,为了省钱,张毓强和嵇晶超商定,这些安装在锯齿形房顶的几十扇钢窗框架自己做。每扇钢窗长21米、宽4米,一扇钢窗框架将近百米,几十扇合起来就有几千米。张毓强从外地买来制作钢窗所需的角钢,嵇晶超从别的工地借来一台老虎钳,将角钢固定在老虎钳上,操起小钢锯,吱吱呀呀地割锯起来。大家轮番上阵,当起机修工,从此,工地上一天到晚响着难听的甚至有点瘆人的钢锯声。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没有下班概念,没有休息时间。张毓强定下的厂房竣工日子一天天逼近,人们开始通宵作战。
累,累,累,人们全部意识只有累的感觉。困,困,困,人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睡觉。几个通宵干下来,大家实在熬不住困。有人干着干着,就不知不觉地歪倒在水泥板上、钢窗框边、砖头缝里,睡过去了。
和尚桥堍这地方,原本就是农田,四周被荒草包围着。时值溽热时节,成群结队的花脚蚊子像发现了大量采血对象一般,向沉睡中的人们发起一阵阵猛攻。一时间,花脚蚊子的嗡嗡声,人们沉闷的鼾声,伴随着夜间田野的蛙鸣声,似构成一首低声部的交响乐,在和尚桥堍工地上奏鸣。
那天半夜,号称累不倒的张毓强也累得昏昏沉沉睡过去。不过,终究因为心中有事,他还是睡不踏实,凌晨时醒了过来。他用惺忪的睡眼扫视了一下,发现工地上的人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看到睡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嵇晶超,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张毓强彻底清醒过来。只见嵇晶超的脸一片黑乎乎的,张毓强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蚊子,少说也有几百只。嵇晶超竟然全然不知,仍呼呼沉睡着。这得多么疲乏才至于这样啊!张毓强原本想叫醒他,但转而一想,又不忍心叫醒正在酣睡中的伙伴。于是,张毓强挪动一下身躯,稍稍靠近嵇晶超,伸出手往嵇晶超脸上轻轻一抹,立马觉得手掌变湿。张毓强借着工地上昏暗的灯光一瞧,哇!只见自己手掌上全是血。这是可恶的蚊子从嵇晶超脸上吸取的呀!它们当然不知在饕餮一场之后,会遭遇张毓强的突然袭击,从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张毓强看看满掌黑褐色的血渍,再看看躺在工地上的这班小伙伴,内心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视线一下子被一片水雾所阻挡。
在基建工程快马加鞭的同时,工程中的核心难题摆到张毓强面前。
张毓强铁了心,要通过这次技术改造,让桐乡玻纤厂的技术和质量有大的甚至是突破性的跃升。明确点说,就是淘汰陶土坩埚,将拉丝设备换上代铂炉。就像俞正华所见的丹阳玻纤厂那样,清一色的代铂炉,那该多好呀!
在玻纤行业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张毓强,已大体了解玻纤行业的历史,也知道了代铂炉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玻纤产业1938年发端于美国,后来,发展到苏联和欧洲,中国直到1958年才开始起步。在国外,先进玻纤生产线已用上池窑,一般也使用铂金炉。铂金炉的生产效率比陶土坩埚要高出许多。中国缺少铂金铑金,如到国际市场上买,又非常昂贵。因此,中国玻纤专家们发明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代铂炉”,即坩埚部分仍用优质陶土制作,漏板则采用铂铑合金。生产效率介于铂金炉与陶土炉之间。因为可节省大量铂铑合金,适合当时中国国情,便被推广开来。
张毓强彼时向往的即是这种代铂炉。
代铂炉在哪里?一段时间内,代铂炉成为张毓强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的对象,仿佛热恋时对未婚妻那般的思念。这思念,如火焰般炙烤着张毓强。
南京玻璃纤维研究设计院能够制作代铂炉,这个情况,张毓强自然知道。因为玻纤业务关系,张毓强不止一次去过这个被简称为“南玻院”的单位。不过,知道有什么用呢?最终还得靠实货。制作加工一块200孔的铂铑合金漏板,需用0.75公斤铂铑合金。市场价格是1公斤铂金6.5万元,1公斤铑金10余万元。换句话说,加工制作一块代铂炉漏板,要七八万元。这次准备新上6台代铂炉,光漏板费差不多需百万元左右。在彼时张毓强心里,百万元已是一个天文数字。
张毓强到处想办法,向银行部门申请贷款。也许,张毓强的坚忍不拔和诚心诚意感动了农行的工作人员,他们向桐乡县农行领导作了汇报,说了些好话。农行领导开始松口。县农行毕竟是县农行,各种贷款信息多。农行领导汇总情况时发现,张毓强不是申请贷款买铂金铑金吗?哎,还真巧了。本县青石乡有个企业老板原来也想做玻纤产品,向县农行贷款,已从外地买回来五六公斤铂金铑金。现在,这家企业因特殊情况做不下去了,买来的铂金铑金闲置着,所借的贷款无从着落,县农行也是干着急。干脆,把这些铂金铑金转卖给张毓强,同时,把那位老板所借的贷款也转给张毓强。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这个死结不就解开了嘛!
这个办法好!县农行领导们一致同意!
张毓强喜出望外,自然同意。他立即租了一辆车,装上铂金铑金,同时请上镇派出所所长,“武装押运”到地处南京雨花台西路的南玻院,加工成漏板。
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被一条信息、一个思路解决,皆大欢喜。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不过,桐乡玻纤厂账上,贷款欠债数调增到121.8万元。
技术改造剩下最后一个环节:购置发电机。大伙儿明白,没有电,一切无从谈起。尤其是用电量极大的代铂炉,没有电,简直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彼时,发电机还属统购统销商品,国家按计划生产,按计划分配。大型发电机更是皇帝家的女儿不愁嫁,多少大中型国有企业还轮不到货,更遑论偏僻到石门镇的玻纤厂?
张毓强焦头烂额,一天到晚翻看报纸广告栏目,看看有没有关于发电机的广告。
也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天,张毓强真的从报纸夹缝中看到了一则广告,说是陕西某个油田有台用过的旧发电机要出售,160匹马力,相当于120瓦功率,售价2万元。只是从陕西油田到桐乡,路远迢迢,光运费就得3万元。
但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张毓强与钱炳林一商量,决定由钱炳林、潘九九带着运输车到陕西提货,赶在春节前尽快把它运回来!
谁也没有预料到,冬季的北方公路结冰打冻,拉着发电机的货车在山东路面上爆胎,发生侧翻。当钱炳林惊魂未定地打通长途电话给张毓强时,张毓强立刻紧张起来,连忙问:伤着人没有?伤着发电机没有?
还算运气。车辆侧翻度不严重,人和发电机均没有伤着。经过抢修,钱炳林和潘九九还是把颤巍巍的货车开到了桐乡汽车站。彼时,石门镇还没有通公路,只能依照原始惯例,在城区码头,将发电机吊装上船,通过运河,驶到石门湾和尚桥边。
那天,正是农历小年夜。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开始飘飞起不大不小的雪花,朔风打着卷儿,发出呼啸,把一片片、一簇簇雪花吹落在树枝上、菜园里,烂银也似的雪衣点缀了古运河两岸的景致。一家家门缝里弥漫出诱人的鱼肉香味,一些喜欢热闹的小朋友,开始在自家屋前门后燃放爆竹,给即将到来的春节预热。
几家欢乐几家愁。下雪,无疑给张毓强们卸运发电机增加了难度。厂里没钱买雨衣,张毓强红着脸向镇税务所借来一些旧雨衣,让大家披着。发电机重约数吨,运河岸坡全是泥土,借不着力。石门镇上一时找不到吊车,只借到一台卷钢筋的绞盘,怎么把那么笨重的发电机弄上岸,运进厂里呢?
张毓强与伙伴们商量,觉得只能用土办法。先在岸坡铺上一块块木板,大伙儿七手八脚、肩推手撬,好不容易把发电机卸到木板上。然后,将一根根木头垫在发电机下,再用钢丝绳套住发电机一端,另一端系在岸上的绞盘里。看看准备完毕,张毓强一声令下,众人一起发力,“一二三——吭唷!”“一二三——吭唷!”拉的拉,推的推,卷的卷。发电机在圆木上缓慢地向前向上滚动,人们及时将发电机已滚过地方的木头抽出来,小跑着,再把木头垫到前面河坡上。于是,发电机在张毓强的劳动号子中一寸寸、一尺尺地滚动着、移动着。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张毓强穿着旧棉衣旧雨衣,拼命地喊着劳动号子。因为劳累多日,他的嗓子有点嘶哑,头上冒出汗珠。但一刻也没有停止喊叫。他觉得自己喊出的不是一个个号子,而是给大伙儿传递着一种力量、一种信念。嵇晶超、李秋明、丰熹等人,似乎都忘了时间,忘了饥饿,更忘了头顶飘落的雪花,只知一个劲地与发电机较劲,与滑溜的河岸较劲。
一向喜欢摄影的俞正华,趁着拉扯的空隙,眼疾手快地按下照相机快门,定格了这个瞬间。
赶在万家灯火亮起之前,人们终于把这台笨重的发电机拖到了岸上。
除夕之日,桐乡玻纤厂新厂区内响起发电机隆隆的声音。电一通,百机通,整个玻纤厂顿时成为一列呼啸前行的快车,开始奔驰。
1985年6月28日,桐乡玻纤厂技术改造工程完成,拉丝一工段正式投产。
笔者在一摞摞已发黄生脆的档案中,偶然查阅到一份当年桐乡县农行对桐乡玻纤厂进行技术改造后企业信用等级的评估报告,近30页,图文皆备。这份评估报告,用专业眼光、审慎笔触记录下当年桐乡玻纤厂技改的过程和结果,可作佐证:
1984年,该厂在上级有关部门支持下,经过市场考察和预测,决定对设备技术进行彻底改造,并开辟新的厂区。投资108.7万元,在南京玻纤院指导下,试制生产了45b/2中碱玻纤纱。经鉴定测试,质量符合国家建材部标准,列为市级新产品。1986年在国家经委对全国17家玻纤厂(其中16家属国有大型企业)的产品质量抽检中,该厂玻纤纱获得好评。其中有些技术指标进入国内领先地位,成为嘉兴地区唯一的玻纤专业厂。
通过各项指标的调查论证和评估,总分达90.27分,被评为一级信用企业。
1987年,张毓强正式担任桐乡玻纤厂厂长。他做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自己动手起草了桐乡玻纤厂第一份经济责任书,并郑重其事地与各车间各部门负责人签订了经济责任书,拍照留念。这一年,被振石人称为“管理元年”,它成为振石控股集团企业管理走向正规化的一个重要起点,也成为张毓强管理理念系统化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