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羽若！

黎勋心中暗叹。尽管造化弄人，尽管世事变迁，她还是这般爽利的性子，犀利的言语。

这几句话刺痛了黎勋，可也刺醒了他。羽若和亲替嫁，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委屈，自己都看在眼里，如今她好不容易在后宫站稳脚步，自己就这样给她脸色看，实在是不应该。说到底，自从她接受了和亲，自从那夜自己夺门而出，两人的缘分就已经尽了，虽然无奈，虽然心痛，但两人都要面对这样的现实。更何况，来到大乾，两人都有着自己的任务和目的。

显然，这丫头才不会忍受夹枪带棒的暗讽，话里有话的试探。她甩帘而出，给了自己一个明明白白的态度——如今的情势非我所愿，你且把拈酸吃醋放在一边，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吧！

不知为什么，黎勋感觉，相比她藏在帘后的扭捏疏离，还是她直面自己的咄咄逼人，更让人安心坦荡。

羽若便感到，黎勋的尖酸与冷漠在转瞬间消失殆尽，他的目光中再没有探寻和犹疑，而是一片赤诚和哀怨。

“我不会忘记自己随嫁而来的目的，也请公主不要忘记自己身负的重任。”

黎勋转身而去，他到底还是放不下的。羽若泪如雨下，圣宠再盛，也抵不掉命如纸鸢的飘零无助。

这一天，热闹的不止紫兰殿，还有永安阁。

太妃顾全大局，高风亮节，为昭安皇后让出了万年福地。皇上自然感念于心，投桃报李。永安阁建在后宫的西北方，建筑虽然还算恢弘，却废弃多年，疏于打理，难免显得破败冷清。这一早，内侍省便接到圣旨，修葺永安阁宫门宫墙，打理树木花草，另建一条甬道直通甘露殿、承乾宫。同时，各司各局也都开始忙碌起来，为太妃生活便宜，永安阁换家具，添摆设，另建暖阁，膳房，加派宫女太监。这样一来，不许探望太妃的禁令自然不再作数。各宫妃嫔少不了也要向太妃去请安问候。

羽若感叹，如今的局面都要得益于姑姑那天的决定。永安阁热不热闹倒不打紧。最主要的是，姑姑能够脱离险境，暂时灭了那些伺机而动之人的念头。

在皇上看来，贞妃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当初永安阁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宫中禁地，她求得圣旨，只身前往。如今众人都上赶着永安阁而去，她反而避开风头，独守在紫兰殿。

这一晚，一场春雨纷扬而至。羽若连日劳心费力，想着早早安寝。可皇上偏偏不给她这份疏懒。御驾浩浩荡荡而来，喜蕙带着一群宫女为羽若打着伞，在宫门口接驾。

皇上一下歩撵，连忙把自己身上披的羽雁斗篷脱下来，罩在羽若身上，拉着她快步进殿。

到了殿内，烛光下一看，皇上笑道：“你穿这衣服倒好看，轻灵得像一只要飞身而去的雁子。”

羽若听了这话，自己立到镜子前看了看，这羽雁服宽大，衬得她越发瘦削。她笑着说：“皇上穿着尽显威仪，臣妾穿着像一只呆雁。”

“你哪里呆？朕都办不到的事情，你一出面便迎刃而解了。”皇上一边应和这羽若的话，一边示意陈柯在殿内布置起茶具来。

等羽若换了衣服，回到殿内，发现一张黄梨茶案上，已经放了一套玉壶玉盏。那玉壶镂空雕刻着折枝梅的图案，每个玉盏内，都雕着一朵梅花，有的含苞，有的盛开，整套茶具做工十分精巧。羽若刚要吩咐喜蕙去打水冲茶。只见陈柯又捧出一只玉瓮，推开后殿的窗户，将玉瓮放在窗棂花架下。羽若抬头一看，窗户上的琉璃瓦顶，不知何时安置了一排劈成两半的竹筒，雨水顺着竹筒而下，正落下窗棂下的玉瓮里。不一会儿，便接了半瓮雨水。陈柯端进来，在一个红泥小吊炉上烧开，这才取出上好的玉绿茶，在玉壶中洗茶冲泡，折腾了好半天，才给皇上和羽若端上两盏。

羽若接过茶笑道：“好珍贵稀罕的一杯茶，臣妾可要好好品品。”

皇上却并不着急喝茶，他示意随行太监把软塌茶盏挪到窗前，拉着羽若在窗下坐稳，让她透过窗户去看雨夜中欲隐欲现的月亮。紫兰殿外的花园内，本就种着芭蕉。羽若在这里住了许久，却从未仔细欣赏过园内的风景。此时，透过红色的窗棂，听着雨打芭蕉，看着朦胧月色，品着春雨新茶，她忽然体会到，什么叫极致享乐。这种身心愉悦，不是有了富贵权势便能得到的，你还需有精巧心思，闲乐意境，才能想出这般清雅脱俗的法子。她不由想到忧心忡忡的父亲罗金王，穷凶极恶的赤狄王和世子。他们何时才能有这般雅趣？

“紫兰殿最适合赏雨听雨。”皇上喝了半盏茶说：“日后一逢雨天，朕就过来与你一起喝茶。”说完，亲昵地拉起羽若的手。

这是一种承诺吗？羽若一时缓不过神儿来。呆呆地望着皇上，仿佛不敢相信，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这只呆雁还没回答朕，到底是怎样说服太妃的？”皇上心情愉悦，分明被她的这副无措的样子逗得很开心。

“大家都说太妃执拗。想来，一个老人家，为了自己的身后所往，一定也会寸步不让。可是，人都怕四个字，感同身受。就为了这四个字，太妃见了我，也会让步的。”

“你是赤狄公主，太妃来自罗金，你们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皇上说得是，但到了大乾，我们都一样是后宫里的妃嫔，是千里和亲而来的孤身女子。”

“你来和亲，并非自愿？”此时的镇帝的目光如炬，神情肃然，这样的气势，令坐在身边的羽若倍感压力，她觉得，即便他不是帝王，在这样一个不怒自威的男人面前说谎，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与其这样，不如捅开这层窗户纸。

“远离故土双亲，哪个女子能甘之若饴？但臣妾愿意和亲大乾，不止是倾慕陛下威名，也是为了姐姐，为了赤狄，为了两族交好，天下太平。但臣妾的所想所愿，都要靠陛下成全。”

镇帝面色越发阴沉：“两族交好，天下太平，你倒是心系国事，责任重大！”

“臣妾自知位卑言轻，难当大任，所以斗胆，恳求皇上满足臣妾的愿望。”

“是何愿望？”

“正位中宫。”

“你要做皇后？”

“是，父王送我入宫，本就是为了让我成为皇后的。”

“昭安尸骨未寒，你们父女未免太心急了！”镇帝豁然而起：“三个姐姐枉死在前，你还对后位如此执着，当真不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