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苏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开始在家大兴土木,叫来一帮人开始楼上楼下装修。她的设计图纸中有一间带锁的儿童房,必要的时候把孩子锁起来,让想偷孩子的贼无从下手。
若雪和海洋阻拦过,说不要这样,没有敢偷孩子。但是没拦住,每天叮叮咣咣,工程还在继续。
“有这个必要吗?家里保姆一大堆还有你爸跟你妈,还有我,你当我们是什么啊?聋子瞎子傻子吗?偷孩子的贼真的进了咱们家,我们都看不见吗?”
刚子这一大段话,米苏事先早就想好了。她有办法反驳他。重要的是先干起来。刚子吃过中午饭就出去了,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米苏不想管他,因为她胸中装着大计划,她想单独完成这个计划,不想有丈夫在旁边指手划脚,干扰她的行动。
家里人都说她有病,而她本人却觉得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敏捷,想法超前。她认为,是孩子激发了她的创造力,让她全方位打开了,她认为自己比在医院上班的时候还要聪慧,脑子里井井有条,甚至,为了这次装修,她还亲绘草图,反复修改,最后定稿。
在米苏用一支蓝线描笔坐在窗前细细勾绘的时候,刚子正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陪那女人度过一个柔软香艳的下午。他们互不干涉。不想探问对方的秘密。他们都是有爱的人,一个爱着孩子,一个爱着另一个女人。既然离婚是早晚的事,刚子也就过得心安理得了。有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就离”这句话当底牌,刚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有时一大早就去找那女人,连班儿都不上。跟家里人说去单位了,跟单位又说出去谈生意,一大早就去钻那女人被窝,只为哄她开心。
他们一起去玩的地方很多,酒吧,夜店,ktv,好多地方都是米苏从没去过的。米苏听说过那些地方,但她现在有了孩子,孩子是最重要的,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呆在家里,看住她的孩子。她幻想中的那个戴黑帽子的坏人已经潜伏在她家附近了,他正在寻找机会,把米苏的宝贝偷走……一想到这些,米苏正在画图的手抖了一下,抬起头来侧耳听听,有没有异常的声音。
除了冷风机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她又低下头继续画那些装修图纸。她发现她画图是有些天才的。从未学过平画设计,却能把蔚蓝色的装修图画得有模有样。冷风机继续沙沙响着,孩子在隔壁走来走去。米苏感觉到满意。她喜欢这样生活,不想改变什么。
离婚的事她也从来没想过。因为她从根本上说并不需要一个丈夫,她住在父母家,吃喝不愁,养孩子的费用也都是由她当院长的老爸来承担的,刚子也掏一部分钱,但数量有限,大头还得米苏他们家出。米苏什么也不用做,家里没有人催她,父母对她惟一的要求是希望她快乐,还有,就是把身体养好一些。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幸福得不能再幸福的小女人了。
可她本人却感觉不到幸福,一丝一毫也没有。她日日夜夜被那些奇怪的念头折磨着,总感觉孩子不安全,有什么人就潜伏在周围,伺机行动。所以她必须装修,把孩子锁起来,锁在一个安全地方。在施工阶段,她巴不得刚子在地方去,跟朋友去吃饭也好,喝茶聊天也好,谈生意也好,总之出门就好。
一天晚上,刚子在史湘云家呆着,外面突然下起雷阵雨来。他俩下午到一个大湖去划船,采荷叶,看荷花,疯玩得很累了。回来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爬上床去睡了。他俩累得要命,睡得很沉。离婚的事已经提皮了,史湘云不想再提这件事,只是耐心地等待结果。
“事情横竖总会有个结果吧?”
史湘云是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她深知婚姻大事急不得。如果太着急、逼他离婚逼得太紧,反而招惹麻烦。反正现在她知道刚子早已心在她这一边,离不离婚,还不是早晚的事。她和刚子在性事上是合得来的,不像他的前妻(她已经在人前人后,把米苏称作“前妻”了),自从生完宝宝,那女的就跟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刚子。“这不是把自己的老公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吗?”她跟刚子在床上百般恩爱的时候,常常会提到米苏。
“她是不是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
“瞧啊,都快离婚了,还这么向着她。”
“反正我就是不许你说米苏的坏话。”
史湘云翻了个身,把背对着他,喃喃自语似地说道:“米苏啊,她就是你心中的女神,高不可攀的女神,病态的、碰不得的女神。”
刚子从后面抱住她,把脸贴在她背上说:“别笑话我了!我知道你心里苦,等我这么久也没个结果,换了别的女人早就跟我分手了。你不容易啊!”
“你呀。知道就好。”
史湘云翻过身来,两人接起吻来。他俩就是很合得来,短暂争吵之后,总是合好如初。但不管两人关系有多好,刚子始终不肯在史湘去这儿留宿,他总是在史湘云这儿睡上一觉,然后要在零点左右往家赶。
史湘云总是在这种时候缠着他,不让他回家。她又娇又缠人,简直跟平时做生意的她判若两人。刚子为女人能在两种情态下所做出的不同表现而深感惊讶。在公司她表现得是那么冷酷无情,铁娘子一般的人物,到了香闺里竟然变成这副模样,白痴娇娃,嗲声嗲气。永远缠住男人不让他回家。只要男人一起身,他就开始撒娇,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拖住他,不让他回家。
“说好了不走的嘛,怎么又要走?”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不走的?”
“你就不能陪我一整晚,不回家吗?再说了,你那个家有什么好回的?冷冰冰的,他们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无论你怎么努力,他们都会看不起。因为你当初是个临时工,是个下等人。”
“临时工”三个字是不能提的。对于这一点,冰雪聪明的史湘云当然清楚,可两人关系好,好得有点过分,很少争吵,所以有时史湘云就想故意要搞点恶作剧,说点儿刺耳的话,好激怒他一下,看看他生气的样子是什么样儿。
可刚子很能忍,听到那三个字也不动气。他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从偏远的农村来到这大城市,靠近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混出个人样儿来,他知足。
他板过她的肩,好好跟她说话。他说米苏不是坏人,而且她现在有病,就算是将来我跟她离了婚,她有什么困难,我还是要去帮她的。在没离婚之前,我不能在你这儿过夜,你懂吗?我不能让她太伤心了。我得回到她身边去。
每一回,两个人都因刚子到底是去是留争论不休。这天两人因出去划船,回来后累了,睡得很死,如果不是当天夜里的一场雷阵雨,刚子恐怕就醒不过来回不去了。
雷阵雨是突然而至的。一声响雷将睡梦中的一对男女吓得半死。狂风大作,把窗子的纱窗吹开,白色窗帘被风卷出窗外,发出啪啪的响声。史湘云死死地抱住刚子说:“刚子,别离开我,我害怕!”刚子有些心疼地搂住她说:“别怕,我不走。”就这样,刚子在外面留宿了。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走进了迷宫。早上拿钥匙开门,进门后的景象让他惊着了,一扇很大的圆形玻璃罩,罩住了盼盼住的儿童房,儿童房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睡衣趴在床上睡觉。
那玻璃罩子没有门,他也不知如何进去,在外徘徊了好半天,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了句:“刚子,你怎么才回来呀?”刚子这下真真被吓了一跳。米苏明明在玻璃罩子里面躺着,怎么又分身跳到外面来、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来拍他?
回过头来定睛一看,却是岳母娘。近来,她们母女俩越来越瘦了,而且样子也越来越像。好在小姑娘还挺胖的,圆嘟嘟的小脸儿,人见人爱。拉过来亲一口,好香啊,可爱的小姑娘。
刚子说:“妈,房子怎么装修成这样?”
岳母说:“你带她去看个病吧?”
“谁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媳妇病得很厉害。虽说我跟你爸爸都是医生,却治了不她的病。你该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说着,拿出一只蓝色小卡片递给顾克刚,那上面有心理诊所的地址和医生的姓名。岳母说:“你带米苏去看看病吧。不为米苏着想,也得为顾盼着想。孩子还小呢,才两岁半,任由她妈这么疯癫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停顿了一下,她又说:“要怪也不能怪别人,得怪我跟她爸。我们从小把她给惯坏了,她就像一朵温室里的女人花,没见过风,也没经过雨,从小我跟她爸就这么哄着、宠着、捧着她,买给她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吃,买世上最好看的衣服穿。一心想让她幸福,什么都依着她,可是人啊,到现在我才明白,是不能让他什么都满足的。一个伸手就能摘着星星月亮的人,其实他内心并不满足。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毕竟是知识分子,分析得头头是道。”
“事情做错了,可以从头来过。人要是培养错了,却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刚子站在那里,听着岳母说的话,似懂非懂。他想,既然岳母都承认米苏有病,那事情就好办了。他在带锁的玻璃儿童房前站了一小会儿,岳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上门出去了。
2、
面对医院里那些日新月异的高科技机器,米苏怀疑自己得了绝症。有许多新机器她从来都没见过,是她离开医院这一两年,副院长胡宽购进的。科技突飞猛进,每一年都有一大批新发明的仪器进到大医院,为病人深入到腹腔或脑部深处,探查人的肉身到底有没有什么病变和异常。
米苏本人虽然就是学医的,但她极不喜欢这些机器。一切可以洞见人体内部的蓝光,她都抵触。
关于自己得了绝症的幻想,她是从周围人对她的态度上判断出来的。以前说她坏话的那些亲戚,现在都像戴了面具一般,变成清一色的笑脸。他们说话的态度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以前反对这,反对那,比如说不同意米苏从大医院辞职,比如说不同意米苏嫁给一个学历比她低的男人,再比如说对米苏装修房子的事说三道四,说她这样装修好像动物园的大笼子,如此装修不吉利。等等。闲言碎语满天飞。现在他们都改变了战略,见到她不言也不语,就只是温和地笑。
米苏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些人的笑脸。
笑脸围着她打转。
她睡不着。
她坐起来,笑脸就消失了,四周全是黑暗。她伸手摸摸旁边的枕头,发现刚子睡得正熟。什么也没发生。她饶有兴致地拧亮一盏小台灯,柠檬色的光晕笼罩着四周,那光圈也把刚子的脸圈进来,在光的作用下,他的脸显出几分怪诞,原本高挺的鼻子显得扁平,脸比平时要宽,仿佛是一只被压扁的面具扣在他脸上,且做出微笑的样子。
米苏想,她曾经怎样地爱这张脸啊,现在却越看越怪。他还是几年前那个在冰场上吹着口哨的那个人吗?他还是在值班室突然出现的那个刚子吗?
米苏不由得把手放到她胸口,摸索着那里的温度。她有些忘情了,一直抚摸他,从上到下,就像他们在电工班那个小屋里偷情时做的那样。刚子受到震动,突然醒来。他坐起来的样子有些吓人,他的脸从亮处一下子移到黑暗处,脸在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想干嘛!”他黑着脸说。
“啊?”
米苏被吓了一下,愣了几秒,然后伏在被上,哭了起来。
她有时不说话,一旦说起话来又没完没了。在刚子看来,她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比如说刚子如果有事回来晚一些,米苏就疑心刚子被警察带走了,到处打电话给刚子的朋友,问她丈夫的下落。
“他因为工程的事贪污了巨款,现在已经被警察关到禁闭室里去了。”她脸上带着恍惚的微笑,坐在餐室的椅子上,双手按着太阳穴,看上去像个皮肤白晳的女巫。母亲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用医生的手势试着热度。
米苏有些不耐烦地甩开那只手说:“你别摸我,我没发烧。我这是预测。我现在有超强的预见未来的能力。”
“妈,他们将来要从我身边带走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还有我自己。”
“孩子,别瞎想了,吃点药你早点上床睡吧!”
“刚子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刚子他不会有事的,肯定又跟那帮朋友喝酒去了。”
“喝酒?妈,你去拿点酒来,我也想喝酒。”
“医生说了,你这个病不能喝酒的,快别瞎想了,去睡觉吧。”
“医生是谁?谁又是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我这是操心操的,我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我担心盼盼被人带走,担心刚子违法乱纪。担心爸爸从院长的宝座上掉下来,担心妈妈您的身体您的心脏……我累啊,我的心好像被人放在剁肉的砧板上,一刀一刀剁着,我每天都在担心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说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那我宁愿早点结束。”
米苏这番话,让母亲感到不寒而栗。她预感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正向她们母女俩靠近。关于自己的去向,米苏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要去一个春暖花开的美丽地方,而且要带着她女儿一起去。她从秋天就开始准备了,要给女儿买一套下雪天穿的行头,唉呀,对了,还有雪地靴,下雪天怎么可能没有雪地靴呢?要最漂亮的那种,贵一点都没有关系。我女儿可是个小公主,要买就买最贵的。
单单小孩穿的雪地靴,米苏就一二三四五一共买了十七双,齐唰唰地排在窗台上,像天使派送的小鞋子。女儿虽然只有两岁半,但也知道爱臭美了,抢过小新鞋来一双接一双地试穿,高兴地在床单上蹦跳。天气炎热,保姆喝住她,让她把鞋脱下来。小孩子就哭了起来……家里大人孩子哇哇叫,充满人间气息。
米苏坐在玻璃儿童房里朝外张望,她看到这个忙碌的家里惟一的闲人就是自己。父亲是院长,整日埋在文山会海里,眼镜上的尘日益厚起来,却没时间擦。母亲是科主任,全科一把手,忙里忙外大忙人,除非盼盼头疼脑热发个小烧什么的,一般情况下,“科主任”是想不起“姥姥”这个角色的。
刚子整天不着家,嘴上总说忙忙忙,也不知他在外面究竟忙些什么。两个保姆互相勾心斗角,也挺忙。惟一的闲人就是米苏自己。她抱着双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魂儿。空调的温度永远让她觉得不称心,高声叫保姆拿遥控器来,一会儿把温度调高,一会儿把温度调低。家里的电视也不能开高声,她脑袋里有一根特别敏感的神经,绝对容忍不了高音。
她是一个被关在房子里的玻璃香草美人,逐渐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但她自己意识不到这点,她坐在电脑网线前,还以为自己胸怀世界呢。她喜欢查阅关于孩子的一切,有关失踪儿童的网站,每一个她都点进去看。那一张张孩子的笑脸让她觉得特别眼熟,细细查看,发现每一个孩子的眉眼都跟盼盼有几分相像。男孩也像。她搞不明白这种视觉上的错觉原因究竟何在。她时常眼圈红红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的盖,身体伏在上面无声地恸哭。
“米苏,你怎么啦?”
有一只手从米苏身后伸过来,搭在她身上。刚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米苏一点也不知道,她沉浸在幻想里,心思起伏,无暇它顾。
她说:“盼盼可能要走了,要离开我们。我刚才一个人在上网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伤心起来。”
“怎么可能?盼盼这么小的年纪,她能上哪儿?好了好了,亲爱的,你吃药了吗?把药喝了,然后上床去睡吧!”
“你瞧瞧,你自己瞧瞧吧!这些孩子有的比顾盼盼还小呢,他们的爹娘就找不到他们了。天南海北地找,天上地下地找,海陆空找,网上网下找,黑道白道找,这一个个小人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都去了哪儿呢?”
刚子说:“我说你这个人呀,就是咸操萝卜淡操心。人家小孩丢就丢了,关你屁事呀!要你在这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干嚎什么呀。我现在看见你就生气,别的女人生完孩子啥事没有,你呢,你生个孩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神神鬼鬼,疯疯颠颠……”
待刚子回过头来的时候,米苏已经不见了。“米苏!”“米苏!”叫了两声之后,刚子感到后脑勺发麻,家里到处都是冷冰冰的回声,听着瘆得慌,他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想,米苏不会因为刚才被骂了几句,就想不开吧?这天晚上,家里没别人,只剩他们两小夫妻。两个保姆一个放了假,另一个跟着院长夫妇带着小外孙去参加一个同乐会,玩到晚上10点多还未见回归的迹象。
如此安静的一个晚上,刚子总觉得不同寻常。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打转,自从米苏变得神神叨叨以后,刚子在她身上没少花心思。跟史湘云约会,在ktv里唱歌,他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米苏来——画面上的女演员不知什么地方长得跟米苏有几分相象。
“我知道,你走神儿了,你在想她。”史湘云突然把麦克歪向一边,说了这样一句。
“瞎说!”
“就别掩饰啦!想就想呗!人家毕竟是你老婆。等将来我要是成了你老婆,你也可能跟别的小姑娘约会时,偶尔走神儿想想我。”
“我可没你脑袋瓜那么复杂。”刚子一把搂过她,说道:“你才是我老婆呢!来来,唱歌唱歌,别胡思乱想了。”
海浪似的快节奏音乐响起来,有个女孩应声而起,扭动肢体,跳起舞来。朋友中间会跳舞的人不多,但每当好音乐袭来,总会有人跳起来。音乐就是这样让人忘情的好东西。
女孩在跳舞的时候,刚子觉得混身上下着了火,史湘云的手在他的身上来回移动,濡湿温润嘴唇不由分说地贴上来。他们在闪烁不定的光线中接吻,搂抱得紧紧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俩。一帮朋友各玩各的,各自寻开心。这个吻接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歌照点,舞照跳。时间没有为他俩而停止。
搂抱着史湘云,想念米苏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他推说自己不舒服,要立刻赶回家去。回来就看到米苏把自己关在玻璃房子里哭。怎么劝也不听,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家里空无一人,刚子越发感到害怕。刚才骂了她两句,这会儿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也许上了顶楼,那可是危险的地方。
米苏家的顶楼上有个小花园,平时两个保姆经常在花园里种些奇花异草,米苏的父母有空也喜欢在上面喝个茶,赏花赏菊,待客聊天。那里有一套露天的藤椅和一架白藤编的小秋千。孩子还小,不能玩秋千。米苏有时坐在秋千上愣神儿,更多的时候,秋千只是空着,有风吹来,轻轻晃动两下,然后像停止走动的钟摆,定在某个角度,一动不动。
楼下转来钢琴声,那小秋千似乎受到震动,有了轻微的摇摆,随后亦是停下不动。夜里楼顶花园无人,听保姆说有小鸟在花园某个角落里筑巢。
顾克刚看到米苏就坐在那只暗白色的秋千上,两条腿搭到地上,一动不动,像个雕像。他站在平台口入处,手扶墙壁,凝望着她,几年来发生过的事一幕幕涌现出来,他既内疚又伤感,他害怕想到过往的一切,也害怕面对现在的米苏。
“不用怕,我不会跳楼自杀的。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看我这病秧秧的样子,也真是够讨人厌的。自从我生了孩子,脑子就特别乱,总是想太多……”
“米苏,别这么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什么爱不爱的。”
“其实,我就是紧张,特别特别地紧张。今天我在网上看到,又有一个孩子遇害了,死得特别惨。我总怕有人要害盼盼,孩子那么小,要是真的遇到那种事,我这个当妈的还怎么活啊?”
“米苏,你听我跟你说,网上的话,也不能全信。叫我说你常去的那几家网站都该关了,成天登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盼盼怎么可能丢呢?怎么可能被坏人带走呢?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你要是还不放心,那我也不去上班了,天天在家陪着孩子?”
“你心里还有我们这个家吗?”
“有啊,怎么没有?我知道,我就是最近工作忙一些,陪你的时间少一些,你心里有好多委屈没人说。米苏,你不想想,我这么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为了这个家?”
米苏发出一阵干咳似的冷笑。“为了这个家?咔、咔、咔……你说,为了这个家?咔,咔,真笑死我啦!”
这时,突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一下子就刮到平台上来。那呼啸的风声淹没了米苏干咳似的笑声,巨伞和秋千架发疯似地摇摆晃动,如同遭遇地震一般。
米苏微笑着放弃秋千架,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向平台边缘。刚子望见她的微笑就像暗夜里一朵苍白无力的小白花,从盛放到快速枯萎,仅用了一秒钟的时间。
米苏站到平台边缘,微笑着比划着,做出了一个飞翔的姿势。就在下一秒,她有可能意识混乱跌落下去。她有可能唱着歌离开这世界,也有可能无声无息像一只滑翔的蝙蝠。
这一刻,有一个私心在顾克刚心里一闪念。他想,在米苏神经错乱的时候,她就这样跳下去了,这罪过应该算不到自己头上来吧?如果米苏死了,自己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史湘云在一起了?可平台上就他俩,米苏要是死了谁能说得清?而且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孩子她妈……
在豆大的雨点冲落下来的时候,刚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米苏拦腰抱住,连拉带拽,拖回到屋里。
“你们上哪儿去了?”
刚子不动声色地说:“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屋里的灯亮着,岳父、岳母、两个保姆、一个小女孩依次按顺序在沙发上坐着。他们仿佛并没有出门,没有去参加什么同乐会,而是一直在屋里坐着。外面下着雨,他们头发没乱,没湿,脚上没泥,以至于刚子和米苏都以为是自己昏了头,光顾吵架没有搞清状况。
“你们到哪儿去了?”岳母又问了一遍。
小两口低着头,没做声,转身到楼下房间里去了。这事有点怪。要在平时,米苏一见着宝宝,顿时骨头都酥了,俯下身,拍着手,“宝宝”、“宝宝”叫个不停。今天的情形有点不对劲,她木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宝宝一眼,就走过去了。岳父,岳母,两个保姆,他们也都感觉出了不对劲,正愣着,宝宝的哭闹声响起,把大家拉回到平时的气氛里,忙手忙脚分头去忙,再也没人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刚子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曾想米苏从上回在自家平台上闹过一回自杀之后,怪事缠身,好像随时都有离开这世界的可能性。
情绪不稳定。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对孩子,她也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高兴的时候,抱着孩子又揉又亲,不高兴的时候,看孩子的眼神冷冰冰的,好像这孩子并不是她亲生的,而是邻居家的孩子来玩,坐在小竹椅子上,吮着自己的手指,汗津津的,并不可爱。
她有一系列的奇怪举动。大夏天给孩子买冬装,羽绒外套,小孩子专用的长围巾。小羊毛套头衫,侧面带拉链的小棉裤。靴子。雪地鞋。刚子问米苏,这是要干什么?米苏回答,看不出来吗?我要带孩子出远门。
刚子说,冬天还早。再说了,你究竟要带孩子去哪里,你不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米苏神秘一笑,说嘘,小声点儿。我要带盼盼去一个好地方。
夏天,不知名的小野花开了一层又一层,将铁道两旁的空地都铺满了。米苏沿着铁轨一路走一路采花,想象着冬天来的时候,这些小粉花被厚厚的白雪压在下面的样子。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宝贝女儿顾盼盼。盼盼周围一直潜伏着危险,她想帮女儿清除危险。最好能带她去一个极乐世界,没有争斗,没有危险。
火车隆隆开过来的时候,米苏朝铁轨撒了一把小花,然后抱着孩子奋力地迎上去。
当时,火车是采取了制动的。火车司机的眼睛比一般人要看得远,反应也快。夏天的那个夜晚,火车司机小余记忆深刻。那女人抱着孩子,在火车快要开过来的时候,突然扑向铁轨,小余下意识的反应是:制动!刹车!
她们是有意迎上来的,这一切确认无疑。还有那把小花,被钢铁的巨轮碾得粉碎。庆幸的是孩子被甩了出去,那卧轨自杀的女人,滚下山坡,生死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