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苏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肮脏的地方做这种事。短短的一小时,她就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把大好青春给了刚子。她躺在湿漉漉的电工班小平房里,赤身裸体,伤心和欢娱的滋味混合在一起。窗外有陌生男人走动的声音,还有大声咳嗽吐痰的声音。
后窗外是一个小型集市,人来人往。后窗上蒙着暗蓝色的小花布,四周用图钉钉紧,代替窗帘。她就躺在后窗下的小床上,身上盖着格纹被单。
男人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一颗香烟。
他点烟的动作堪称潇洒,脑袋微微偏向一边,火光一闪,照亮了他半个脸。他深吸一口,然后吐出烟雾,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很有满足感。
“刚才感觉还好吧?”他问。
“我是处女。”她答。
“真的吗?你是大夫,你比我懂。”
“这和大夫有什么关系?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哪有那么复杂。”
说着,他突然弯下身来,凑近她,像个真正的流氓那样朝她身上吐了一连串的烟圈。米苏生气地推开他,他又凑过来,又吐烟圈。“你是我的啦。”他得意地把手伸进被窝,再次捏她的乳头,听她尖叫,直到米苏真的生气了,他才赶紧把烟掐灭,再新钻回到被窝里来,对她温柔地说:“跟你闹着玩呢!我还不知道你是处女吗?你把第一次给了我,我会对你好的。一直像这样爱你,爱你一辈子!”
米苏温柔地蜷缩起身子来,躺在一旁望着刚子的侧脸,心里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就在他俩在床上相互眷恋缠绵不休的时候,“怦怦怦”的敲门声倒又响起,把刚子气得直骂人。“他妈的,那赌鬼又杀回来啦!”
“快起来吧宝贝,改天我再约你,咱们改天再亲热,好吗……什么?不想起呀,没办法,快点穿衣服,啊,宝贝听话!”
刚子连哄带催帮着米苏穿衣服。他自己也飞快地套上裤子,又把t恤从头顶套下去,脑袋钻了几次才钻出来,又小声骂了句“他妈的”,这才趿着拖鞋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还是李大图。一进门就大声骂人。他说:“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不到五分钟,钱就输光了!我现在又身无分文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这么倒霉呀!”
他好像没看清坐在角落里的米苏,无视她的存在,大声嚷嚷。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米苏,李大图立刻像收音机调台似的换了一副腔调说:“啊,原来你还在这儿呢!对不起,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我刚才讲粗话了,对不起,我是被那帮人气的!太不象话啦!”
米苏心想,这人太奇怪了,自己赌博,倒要骂别人不象话。刚子跟这这种住一屋,实在太危险了,会被他带坏的。她本能地就把刚子划在了好人阵营,因为她爱他。爱情使人产生幻想,把对方想象得十全十美,没有缺点。
“刚子,那你们聊吧,我走了。”
“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你没不高兴吧?”
米苏没说什么,打开门出去,匆匆离开电工班的小屋,沿着医院的后墙往家走。她摸着自己的手腕,发现丢失了一件首饰:外婆传给她的银镯子。“一定是落在刚子床上了”。她原本可以再转回去拿的,但一想起李大图那张赌徒的脸来,就懒得回去。她已经从后院绕上大路——医院新修的一条宽马路,路上新装的节能灯怎么看怎么像未来世界里的路灯,细细高高的两排,士兵列队一般排列整齐,炮泡散发着异样的白光,把路面照得雪白,宛若雪后的景致一般。
米苏就这样走在水银一般的光线里,内心恍惚,仿佛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有些吃力。米白色的大衣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蹭的,脏了一块儿,灯光下看起来颇为明显。
她很伤心。
不是为了大衣上脏的那一块,而是为了心里那块“脏”。渐渐地,她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在路边蹲了下来,用手支着额头,费力地回想下午发生的事。
为什么在短短的一个下午,她就从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刚子真的爱她吗?还是跟她随便玩玩?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家里?要不要尽快催他结婚?爸妈对这件事怎么看?他们会不会大发雷霆?断绝母女关系?他们会不会把她轰出去,从此不再来往……
一想到这些事,米苏的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似的,她真想一头倒下去,从此不再起来。
有一只手盖在她的头顶,把她吓了一大跳。“米苏,你怎么在这儿啊?”米苏抬头一看,见是爸爸,就轻声叫了一声爸,又临时编了个小谎,说她肚子疼,在路边蹲着歇一会儿。
“痛经了?”爸爸以医生的口吻问。
“不,没有。”米苏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刚才蹲久了,腿有些麻,走起路来摇晃得厉害。
“来,女儿,上车吧!爸爸骑车带着你!”
“爸,我长大了,您带不动我了。”
“谁说的,上来吧!”
米苏只好坐到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由父亲带着她回家。她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父亲也是骑着这辆自行车,一路寻访,给她一周岁的女儿去买一只生日蛋糕。她想,自己是多么对不起父亲啊!一想到这儿,真想靠在父亲背上大哭一场。
“嗨!怎么样,哥们儿演得还行吧?”
“还行,还行。给,这是另外那50块,你拿去吧!”
“你把她办了吗?”
“办了办了。好姑娘,还是处女呢。大图,我得感谢你,没有你几次三番进来催,她且磨蹭呢,下不了决心。他们知识分子都这样,想太多。”
米苏刚走,李大图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包熟食和一瓶二锅头来。电工班小屋里灯光大亮,顾克刚和李大图兄弟俩从床底下拿出大海碗来,咕咚咕咚斟满酒,吆五喝六喝起酒来。
李大图说:“将来,你要是成了苏家的乘龙快婿,可别把咱这个小电工给忘了。”
顾克刚说:“哪能呀!咱俩兄弟一场,哪能说忘就忘。再说了,今天要不是有你李大图帮我忙,进进出出配合我,我哪能得手啊!中午饭还是那姑娘请的呢,高级馆子,好好撮了一顿,那叫一个美!”
李大图手里拿着一只油汪汪的大扒鸡,拧下一个鸡腿儿来,龇牙咧嘴地用力啃,边啃边问:“刚子啊,你说这个米苏医生,她看出来咱俩是在演戏了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她可单纯了,没那么多心眼儿!来来喝酒,喝酒!”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李大图忽然瞄到刚子枕头边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件,就顺手抄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宽宽的银手镯。手镯上的图案是一只怪兽在吃一朵花。
“这个镯子是米苏医生的吧?嗬,还挺沉,看起来还值几个钱。”李大图拿在手里把玩,女人的东西男人看什么都新鲜。“把这个给我吧?她要回来找,就说没看见。这女的家里有的是钱,丢一两件首饰不会太在意的。”
“喜欢你就拿去吧!就当我谢你啦!”
“好嘞,谢谢哥!”
他们继续喝酒,划拳,讲笑话,痛快了大半夜,然后倒头就睡。这一夜,刚子根本就没再想过一个叫米苏的女人来。
2、
米苏丢了银镯子,就像《红楼梦》中的宝玉丢了那块通灵宝玉,混身上下不对劲儿。父亲用自行车驮她回家,两人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上来,问:“出什么事了?宝贝女儿病了吗?”
“她说她不舒服,要不你给他检查检查?”
“哦,不!”米苏突然失控般地尖叫起来。
母亲摸她的额头,问:“米苏,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跟谁一起玩的,出去了一整天?”
“没事,我就是有点累。跟若雪她们一起去公园滑冰,然后聚在一起吃了个饭。爸,妈,我累了,要进去睡一下。”
“吃完饭再睡吧?饭马上就好。”
“不了。”
米苏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混身上下都是污点,外面脏了,里面也脏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纯洁干净的女孩儿了。
她把大衣脱下来,乱七八糟地堆在桌前那把圈椅上,低头看看自己的毛衫,下午的情景又回到眼前,咝咝作响的小电炉,泛着温暖的红光。不断有人来敲门,打断他们的亲热。越是这样,越渴望得到对方的身体,好像有鞭子在后脑勺催着,不快不行似的。米苏稀里糊涂就把自己交出去,来不及多想。当时的感觉还好,很兴奋。但事情一结束她就后悔了。
在医学院读书时的米苏,对未来有许多梦想,曾千百次地幻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是怎样的情况下发生的: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房间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床上铺着柔软的粉红色床垫,千言万事,海誓山盟……那些想像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可笑啊。
米苏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丢失的那只银镯子上的图案,清晰可见:那上面刻着一只怪兽在吃一朵花。
原来,刚子就是那怪兽,我就是那朵花啊!
她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失贞后的米苏,陷入无穷无尽的焦灼之中,无法自拔。
一方面,她迫切盼着跟刚子见面,上班时常朝窗外张望,值夜班总盼着九点以后的时光,因为以前刚子都是在那个点出现。而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出现(从地球上消失最好)。只要这个人不出现,她就还是从前那个米苏,无忧无虑、业务好、有前途的年轻女大夫。
接下来接连三次夜班,米大夫都没有看见刚子的踪影,她想刚子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一直躲着她,不见她呢?到第四个夜班的时候,她决定主动出击,给刚子打个电话。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米苏坐在那间四面透明的玻璃值班室内,面对墙上一只白底黑字的电子钟,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都看出米苏最近不对劲儿,她爸妈,她同事,她上司,都感觉这礼拜米苏突然变得怪怪的。
她不说话,不断看表,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旦说起话来又滔滔不绝,说病人的病情和以前的病史,说得滴水不漏,好象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部有完整记忆功能的电子计算机。
“这个人可真怪啊!”新来的医生小新透过厚厚的瓶子底镜片,望着这个漂亮的女医生,惊叹不已。
“怪事还在后面呢!”老医生老贾在一旁说道。
时间指针终于指向了夜里10点,米苏要开始行动了。
她原地做了个深呼吸,左右看看没人,把手伸向电话机。她仿佛听见了那端电工班的电话铃炸响的声音,她希望来接电话的人,正是顾克刚本人,哪怕听听他声音也好。
“喂?找谁?”电话里的声音显然不是顾克刚,而是李大图。米苏像被热山芋烫了手似的,将电话机扔到桌上,只听躺在桌上的电话机仍然“喂喂”响个不停。
米苏又把它拿起来。“请问,顾克刚在不在?”
“不在!”
“他去哪儿了?”
“玩牌去了,打麻将,可能要玩通宵呢!”
放下电话,米苏情绪坏到极点。“打麻将”、“玩通宵”,刚子这人肯定好赌,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李大图是个赌徒,我看他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去。米苏越想越气,她凭生最恨不上进的人,刚认识没几天,这人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看来,这个人是不能再继续交往下去了。
3、
其实,李大图帮顾克刚说了谎,刚子并没有去打通宵麻将,而是去了史湘云的家。旧情未了。史湘云这两天不断打电话到电工班,约顾克刚来家一叙。
顾克刚洗头洗澡打扮好,新换了干净衬衫,脖子上抹了清淡的男用香水,外套穿上了史湘云去年过年给他买的纯羊毛呢子大衣,打扮好之后,照了照镜子,对镜子上的男人说:“啧啧!难怪女人们都前赴后继地追你呢!大帅哥一个啊!”
临出门前嘱咐同屋李大图:“千万不要让米医生知道我去哪儿了,随便编个理由就成。”
“知道。”李大图说:“不过,你这东瞒西骗的,累不累呀?怎么好女人都跑你那儿去了?要是忙不过来的话,匀一个给我。”
“你?就你那德行?哪个女人能看上你呀?”
李大图说:“那可不一定。咱们走着瞧!”
说完,顾克刚就骑上自行车出发了。春节临近,街上充满了热闹的景象,不少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往家走。年轻姑娘们结成伴,穿着新买的羽绒衣和高筒长靴,高高兴兴在街上走。顾克刚骑车穿过她们的时候,引来一阵哄笑声。那笑声在刚子听来像是调情,年轻姑娘们都喜欢我嘞。这想法让他如沐春风,自行车铃按得嘀呤呤响,车子也骑得风快。
史湘云早早结束店里的工作,自己开车回家。路上在超市停了一下,进去买了些蔬菜、新鲜的鱼和牛肉,还买了一根又白又粗的白萝卜。很少亲自买菜,感觉甚是喜欢。
牛肉萝卜汤是顾克刚最喜欢的一道菜,每回在外面吃饭,刚子都要点。史湘云虽然笑着说他是“农民”,但也暗自记下这道菜的做法,希望有一天,能亲手做给他吃。
史湘云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能干女人,牙医出身,自己开有一家医学美容店,财运好,赚钱不少,个人问题却迟迟未能解决。人生就是这样,得到一样东西的同时,会失去另一样,不能样样都得。从宏观上来说,人生是公平的。
从想明白这个道理,史湘云就不再着急,遇到喜欢的,就相处一段,不喜欢了就分开,倒也自由自在。刚子就是她的男友之一,人能干,聪明,手巧,就是脾气太暴,不太听话。拿女人的钱用,还要在女人面前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架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史湘云就讨厌他这一点。
不过分开了几个月,史湘云倒又念起他的好处来。再加上这一段生意做得顺,心情不错,就又想跟刚子联系联系,请他回家来吃顿饭。在电话里,她声音娇滴滴的,说自己从书上新学会了一道菜,今天非常非常想亲手煮给一个人吃。
刚子适时候地接话:“那个人就是我吧?”
“真讨厌,又让你猜中了。”
这几天,米苏不知道刚子去了哪里,每天就像丢了魂一样。家里的人都在准备过年的东西,母亲买了南方的竹笋,年糕,还有雪里蕻,准备做一道南方菜:雪里蕻肉丝炒年糕。
米苏坐在窗帘前面剥毛豆。毛豆是另一道菜冬瓜火腿丸子汤里的用的。米苏面无表情,精神涣散,像中了邪一般。米苏的母亲走过来看她,只见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台前面的某个地方,豆子和壳全都混在了一块儿,放在同一个盘子里。
“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以告诉妈妈吗?”
母亲穿着一件宝蓝色毛衫,领口有精致的绸领和亮晶晶的钮扣。那钮扣就像眼泪一样,在她胸前密麻麻撒了一大片。
“没什么事。”米苏抬起头,看了眼妈妈。
“不对,孩子,你一定有事。你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难事,你一定要跟妈妈讲,妈一定会帮你的。”
米苏推开妈妈的手,说:“妈,真的没事。只不过,这几天接连值班,有点累。”
妈妈立刻说:“值班太累了?那我去跟你们主任说,让他少安排一些。我这就去打电话。”
“妈,你闹够了没有!我这是工作,吃苦受累都是应该的。你要是给我们主任打电话,那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在医院呆啊?”
爸爸在一旁说道:“孩子说得对,做大夫就得学会吃苦,不吃苦哪能取得成功。咱俩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我是看孩子太苦了,想帮她一把。”妈妈拿着米苏剥的毛豆,转身回到厨房里去了。
米苏家后气氛凝重,每个人都不想多说话,晚餐更是吃得沉闷,准备了两三个钟头的晚餐,只吃了一刻钟就草草了事。晚饭后米苏继续把自己关进屋里想心事。爸妈收拾完碗筷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刚子推门进来,史湘云吓了一跳。原来房门没锁,保姆又被她放了假,家里空荡荡的,小偷溜进来都不知道。刚子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花,大衣扣敞开着,晃晃悠悠走进来。
“想死我了!”史湘云冲过来吻他。双手吊在他脖子上,像在打秋千。刚子手里的花、手里的包、还有大衣外套一股脑地全都掉到地毯上,人也被史湘去按倒,咕噜噜从地毯这头滚到那头,两人抱在一起仿佛滚雪球一般。
“几个月不见,还这么生猛。”她说。
“你这一吻,太吓人了!”
“可是你喜欢,对吧?我敢料定,你喜欢这样热情洋溢的开场白,装腔作势、扭扭捏捏不是你的风格。咱俩最般配。绝对!”
他俩从地上爬起来,一路接着吻,嘴唇连着嘴唇,四片唇仿佛被人用胶水粘在一起,穿过客厅、穿过餐厅、一路碰倒凳子无数,当然不会扶,接吻,还是接吻,一路亲吻着对方的嘴,咂咂作响,然后是深度舌吻,舌头深入敌后,激烈交火。终于来到卧室,房门“怦”地一碰,墙上的画歪斜了,在空中打晃……顾不了那么多,他俩比赛着脱衣服,然后跳上床,钻进被窝。他压住她,她发出格格的笑声,撩拨人得很。
“你多久没做爱了?”
“嗯,大概几个月吧。”
“难怪。这么猛。”
刚子显然说了谎。就在两天前,他在电工班的平房里,跟新认识的女医生米苏有了肌肤之亲,并山盟海誓,发誓一定要娶她。现在又在这儿装纯洁,连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就愿意听谎言,只要是谎言拌了糖——甜蜜的谎言,她们就爱听。爱不释“耳”。
“我要你说好听的,”史湘云依偎过来,一条赤裸的手臂压在被子表面,“快说说你这几个月是怎么想我的?”
刚子说:“你别闹了,我想抽根烟。”
刚子一边点烟一边想,我这几个月除了修水管就是装电线,什么脏活儿苦活全都轮到老子干,想你?你以为我那么有空呢!啊——呸!但嘴上说出来却完全是另一套说词,“我想你想得烟都不想抽了。想你想得饭都吃不下。我想你想得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一个人去看电影,没劲!看一半我就出来了。跟朋友出去喝酒,肉不是肉味儿,二锅头淡得像白开水。哥们儿拉我上舞会跳舞,我去舞场那儿一看,什么呀,群魔乱舞。我想我真是完了,没有你,生活就没有意义……”
如果这世上有“口是心非”大奖赛,那顾克刚板上钉钉第一名。如果这世上有“哄女人”大奖赛,那顾克刚也是板上钉钉第一名。他在这方面太有才华了,什么瞎话,肉麻话,张口就来。说得女人高兴之余,也有点肉麻,但这肉麻是她们喜欢的。
“再战一个回合?”
“来吧。”
4、
刚子跟史湘云整整厮混了三天,这三天里,米苏每天打电话到电工班。路边那排平房的人都知道,这几天电工班的电话从早到晚疯了似的炸响,无人接听。
米苏对刚子展开了围追堵截。她就不相信找不到他。这天她夜班倒休,特意起了个大早,洗了把脸穿上厚呢子大衣捂得严严实实就出发了。她也害怕同医院的人认出自己,就故意把自己包得很严实。就这样,在电工班附近的那条小路上,也还是遇到了熟人。那人也是一位实习医生,平时说话阴阳怪气,这回见米苏出现在医院后院这种奇怪的地方,阴阳怪气的劲儿更是上来了。
“唷?这不是米苏大医生吗?您怎么在这儿啊?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儿!”
米苏用大围巾包了头,以为别人认不出来她,没想到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但为了找到刚子,她豁出去了,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她跟那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两人就错过去了。
她想不起那人叫什么。明明大学里还在一个班呆过。
天哪,一切都被搅乱了。她的生活被搅乱了。她的内心世界被搅乱了。她的生活重心被搅乱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如果今天不找到这个人,米苏甚至觉得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米苏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错乱过,她一向是条理性很强的人,做事喜欢分析,喜欢思考,现在她一心一意想要找到刚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抓揪住他的时候,问他什么话呢?
面对面走过来,问他什么话呢?
一大早跑过来,将他堵在屋里,问他什么话呢?
米苏站在电工班门口,连她自己都犹豫了。正在这时,屋门开了,出来一个人,米苏定睛一看,不是刚子,是他的同屋李大图。
早上,顾克刚在史湘云的过于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醒来,伸手一摸,身边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空气中飘来牛奶咖啡的香味。顾克刚回忆起以前有许多个早晨,他都是在这种香味中醒来的。
他用身体用力蹾了蹾大床,大床像从前一样,给他应有的回力。
他躺在舒适的床上,想起另一个女人来。那人就是米苏。他想,米苏这傻女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该不会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我呢吧?
一想到这儿,他眯起眼睛来点上一颗烟,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唷?你怎么堵这儿来了?我说这一大早的,你直眉瞪眼地站这儿,还真吓了我一大跳呢!”
李大图从屋里出来,油腔滑调,衣冠不整。他说话的样子让米苏感到恶心。“刚子不在家。真的,不在屋里,他出去打牌,一夜没回来。唷?还不相信是怎么着?不信你进来瞧瞧,进来瞧瞧啊?”
李大图敞着衣襟嚼着口香糖晃晃荡荡把门“彭”地一推,歪着头示意米苏赶快进来。房间里的确空无一人,李大图的床铺被子揉成一团,乱糟糟的,顾克刚那边却很整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确是一夜未归的样子。
“告诉你他不在嘛,你还不信!这下死心了吧?我看你就别跟个苍蝇似的盯着他了,他这个人啊,四海为家到处漂,潇洒得很。你不是他对手。”
这时候,电话铃响,催促李大图到某个地方去修水管。李大图说,看到了吧,人家催我呢,你也赶紧走吧。米苏原本想说我可不可以坐在这里等刚子回来,转念又想,这个李大图是个难缠的主儿,跟他提出这个要求,他不定怎么羞辱我呢,还是走了吧。
她从头上摘下米白色大围巾,把它披在肩上。“啧啧!急得受不了了!女人啊!”她走出那间屋,听到身后阴阳怪气的说话声。她的白色大衣在这个苍白的早晨就像一个虚无的梦的影子,在一条大路上越变越小,直到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