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日,我与上官洺和夏恒修一同去打猎,收获颇丰。那日天气极好,月明星稀,我们三人商量不如就在这里过上一晚。
夏恒修金贵的很,坐在草地上理理自己的袍子,歪着头盯着我看。
上官洺靠坐在树干上,一只腿曲着,修长而娇嫩的手指在笛子上游走,他周围像是晕开一层雾气一般,微风吹过他水蓝色的衣摆,他的飘扬的乌发上落满了月光。
听着悠扬的笛声,我黑着脸捡拾着柴火,忙着生火烤肉。这两个贵公子一个无所事事,一个吹笛赏月,没有一个要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意思。我忙得腰酸背疼,但却毫无怨言。
兔子肉已经开始溢出浓香,上官洺放弃了他那破笛子一跃而下,夏恒修还在惺惺作态,我用刀割下一片肉递到他嘴边,他瞥了我一眼,张嘴将它吞到了肚子里。
我掰下一只兔子腿,有些可惜道:“如果有酒就好了。”
话音刚落,马蹄声便在背后响起,而且越来越近,我扭着头向后看去,昭南一手提着两坛酒,一手牵着马朝我们走来,他将酒坛向前一抛,上官洺腾跃而起正好接在手里。
我一个翻身起来,有些兴奋道:“你怎么来了?”
他跃下马,望着上官洺道:“去皇叔府中,听下人说是来这里狩猎了,我便过来找你们,循着肉香和炊烟很好找。”
我拉他坐下,又给他掰了一只兔子腿,上官洺已经打开了酒坛子,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
夏恒修不由得道了声:“好酒。”
只可惜没有盛酒的器具,我们便一人一口,喝着虽不痛快,却很是高兴。
夏恒修扯了一口肉,吃得满脸油光:“小语冰,没想到你也喝酒。”
我放下酒坛子,一脸地不满:“为何我不能喝?”
他撇撇嘴,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哦,对,你不是女人。”
我愤愤地将手里的骨头扔在夏恒修脸上,下一秒就朝他扑了过去,他不会武功,一推就倒,我压在他身上,他似是被我吓到了,满脸通红。我们这动作维持了两秒钟,双方皆是尴尬,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双手将我拖起来,我回头一看竟是上官洺。他满脸笑意,睫毛一颤一颤,我撇撇嘴,坐到一边。昭南无奈地摇头,似是我是个孩子一般。
吃饱喝足,地上一团狼藉,昭南喝了酒,岁数小,不一会儿便嚷嚷着要睡觉,脑袋磕在树干上无数次。上官洺将外袍褪下,铺在地上,将昭南抱过去,裹得紧紧的,我不由得发笑:“这样看着你好像他爹爹。”
上官洺不以为然,我跑到他身边坐下,叹息连连,他本不想理我,最后逼不得已问道:“你怎么了?”
我佯装苦涩道:“今日我的功劳大不大?”
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提醒他:“今天这柴火是谁拾的?”
“你。”
“这肉是谁烤的?”
“也是你。”
我挑眉笑道:“那你说我功劳大不大?”
他乖乖地说道:“大。”
我点点头指着搂着树睡的正香的夏恒修道:“可是你们就这么对待我?”
他警惕地望着我:“你想怎么样?”
哼哼,我指指天道:“我要这天上的月亮。”
我只是说来玩玩,没想到他竟垂着头开始思考。
“好吧。”
他话音刚落我就愣了,我望望天又看看他,难道他要飞上去不成,虽然他轻功很好,可这真要飞上去那不成嫦娥了。
上官洺拉起我,又去马匹上取了一把剑别在腰间,我有些不明所以了:“你这是要去干嘛?”
“你不是要月亮么。”
他瞅着我,好像我是个白痴。他朝林外走去,我追了两步:“将他们两个丢在这里不会有事吧?”
“这里除了兔子就是野鸡,只要火不灭就不会有事。”
我随他走了估摸有一刻钟,四周黑漆漆的,我抓着上官洺的袖子,不知道他是如何能优雅而熟练地走在这四周皆是灌木的林子里,当我第三次被地上的藤蔓绊了个跟头后,后领子被上官洺一把提起来,他勾住我的腰,脚下一踏在林中穿梭起来。我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我很庆幸现在天很黑看不清我张大着嘴、满目惊恐的表情,惊呼声贯穿了天地。
过了没一会儿,树木便少了些,视野不再那么闭塞,上官洺把我放下来,揉了揉耳朵:“吵死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越过层层灌木,月光越来越浓,他走在我前面,背影挺拔而消瘦,看着身子似是比楚月还要瘦,一个王爷瘦成这样怎么能行。
忽然他停了下来,我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摸摸发胀的鼻子,我从他身后走出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一面巨大的明镜静静地躺在这山林之中,散发着神秘而悠远的力量,吸引着我慢慢走过去。
它映着漆黑的夜幕,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我从未想到在这林中居然会有这么一个湖泊,兴奋地回过头去想要问问上官洺是如何发现的,可是背后黑漆漆的空无一物。
我正想叫他的名字,却听到一阵水花声,抬起头朝湖面望去,只见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在湖面上飞掠而过,月色映在他身上,他的袍子蹁跹在身后,轻盈如蝶。细碎的头发飞扬入天际,真是夺目的惊艳,我呆呆的望着想,哪怕是多么好的画家也画不出这抹影子的光艳,不知我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得见这只应天上有的姿容,
他飞掠到我身侧,这才看到他发带松了,我抬手一扯,一头乌发齐齐的散落下来,望着他艳如桃花的脸庞,连这月亮的光辉都及不上三分。
他伸手敲了敲我的脑袋,我才惊醒过来,真后悔没上前摸摸他的脸。
他端起一个东西,让我看,我这才回过神,原来他是去湖中寻东西了。那是一片硕大的荷叶,碧油油的颜色在月光下和暗夜的衬托下有些晦暗,荷叶中央盛了一洼水,亮晶晶的,散发着珍珠般的色彩。
“你不是要月亮么,给你。”
我望着那洼水,赫然一个月亮的倒影,乳白色的光芒,静静地躺在我手里。我抬起头,上官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会说话似的。
我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嘴上却说:“我要的是真的月亮,你就这么糊弄我。”
我捧着那片叶子高兴得蹦来蹦去,上官洺坐在树下,也不去管他散落一地的头发,他眯起眼冲着我笑。
我有片刻的失神,看到他这个样子总觉得特别的幸福,此刻他的笑容是给我的,我可以小小的私心认为他只愿意对我笑,只对我好。
我望向那片湖道:“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有湖的?”
“我追着一只鹿,便到了这里。”
我叹了口气道:“这个湖好生奇怪。”
他瞥了我一眼:“如何奇怪了?”
“总觉得这个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发现它,可是在这偏远的林中,鲜有人来,如今我们二人发现了它是不是应该觉得很有缘?”
这个湖汇聚着这座山所有的美丽和灵气,它默默地沉睡在这深谷之中,静静地等待,等着有一天能有人来发现它的美,它不需要赞叹,也不需要歌颂,只盼有人能发现它的存在,告诉它,它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这个湖好可怜啊。”
上官洺站起身,他已经扎好了头发,一抹难掩的悲凉在他眸子里闪现:“确实可怜,不过它却能开出这么漂亮的荷花。”
我小心翼翼的捧着那片荷叶,湖中几株荷花的影子若隐若现。
我轻声道,像是怕吵醒了谁:“我们回去吧。”
上官洺点点头,往回走,片刻又转过身来:“把那叶子扔了吧。”
我抓在手里生怕有人给我抢了:“我不,我要回去做成标本。”
那时候的上官洺依旧是一个人,哪怕跟我们一起出去玩,能说的话却少之又少,但他却时常会望着我笑出来,对我很好很好。
而不是现在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
他披着黑色的丝缎,面色苍白但却贵气横生,我慌忙站起身子,衣服上还不断的滴着水。
“你怎么还在这里?”上官洺面无表情的问道。
我心里有些难过,原来让我们最终分开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自己。
“我是想告诉王爷一声我回来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默默地说道。
“我知道了,还有事吗?”上官洺点了点头,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我刚想说话,一个女子款款地走了出来,她的面目是极美的,一身的紫色纱衣,腰肢纤细,手中一把朱红的伞,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
“洺,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她垂下头望了望我,嗤笑道:“一个奶娃娃,居然还敢打晋王爷的主意。”
我愤然而起直起身子,一巴掌扇到那女人的脸上,那女人捂着脸,用她难听的鸡嗓子惊叫,顿时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便上了脸。
我看都没看她一眼:“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她刚要张嘴,我狠狠地瞪过去:“再说一句我就要了你的命,我说到做到。”
那女人顿时蔫了,想伏在上官洺身上撒娇,他却摆手道:“你先退下。”
她悻悻的扭着腰走了,四下里看热闹的小厮也都逃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
“王爷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我嗤笑一声,用手将挡在眼前的碎发别在耳后。
这是京城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雨声带着一股地动山摇的气势由北向南一路去了。街道中的雨水汇聚成了河流,从高到低流向城外。天空中的阴霾持续了数天才渐渐散去,空气里在一个月之后甚至还能感受到点点水蒙蒙的气息。
“我打了王爷您的女人,您应该不会怪罪吧。”我耳边已经被隆隆的雨声充斥。
“本就是她不对。”上官洺苍白的薄唇中吐出一句。
“那我便放心了,这就告辞了。”我朝他行了礼,转身离开。
上官洺从背后抓住我的胳膊,我转过头差异地望着他,他自感尴尬随即便放开了。
“雨势太大,林姑娘在府里歇一会儿再走吧。”
我笑着摇摇头,我这个人虽然脸皮很厚,但也不是自取其辱的人。
“不必了。”
我若无其事的从阶梯上下来,半干的衣服骤然湿透,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我的双眼酸胀不已,却依旧未停下离去的步伐。
快一点,再快一点。我不断的催促着自己,双脚早已淹没在流淌的雨水中。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牌坊在大雨中摇摇欲坠。
突然脚下不稳我一下子,摔在地上。双手碰触到冰凉的雨水,结痂的伤口上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我呆呆地蹲坐在雨里,不愿意动弹。我甚至有些享受被雨水冲刷的感觉,幻想着能洗去一切,重获新生。
上官洺在我眼里是那样高贵而神圣的人,任是谁都无法也不能染指的。结果发现我真的错了,我对此深深地失望,并不是被抛弃的悲哀,而是一个信仰的破灭。
忽然头顶上不再有雨水打下,周围像是突然安宁了一般。我抬起头看着上方一顶浅碧色的绣花伞,自然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苏慕然,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一袭暗夜般的色彩屹立在我身边,犹如一座雕塑。他嘴唇紧闭,面色苍白,一错不错的望着我。一往情深,如果他不是苏慕然我会以为他爱上我了。
“林语冰,我们回家吧。”
我听着他有些悲戚的话语,顺从地站了起来,手自然地环过他的手臂,将自己身上的雨水都蹭到了他身上。
“嗯,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