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太感谢你了啊!大司命啊!你千里万里赶脚这么辛苦,才刚刚回来,你就来陪着我,让我怎么感谢你啊?”
“我这是应该的啊!你不是说,你要做我赶鬼人龙兴泰的情人吗?”他轻轻“嘿”了一声,算是一声笑。
“是啊!我报答你。”我说。
“这么说,我陪着我的情人也应该是责无旁贷了。”“鬼见怕”大声说。
突然,一声恸哭,我的公公扶着婆婆从偏房走了出来。
虽然苦心煎熬了这么些天,但婆婆的哭声却依然惊心动魄,一哭一撞头,头头撞在阿钢的棺材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
“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你身子还未冷啊!就有人要变心哪!”婆婆哭得伤心恸地,鼻涕眼泪流成串。
我连忙顺手从吊在眼前的祭幛上撕下一块白布当作手绢,帮着婆婆擦眼泪。
婆婆却突然抢下那块布,然后狠狠地说:“天哪!我没说错啊!你这没良心的女子,刚挂的祭幛你就敢撕下来,你就是对丈夫的不忠啊!你这个婆娘啊!”婆婆就是耳光扇过来。
耳光仍然很有力,打得我眼睛金星一冒,我的心火一腾。
我眼睛睁睁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不是我的婆婆一样。末了,我只轻轻地说:“好,你打得好,只要是能让你心里舒服,解除伤心,你就打吧!”
婆婆立刻又扇过来一巴掌。
却被一旁的大司命接住了:“伯母,你知道花花为了把阿钢他们的尸体从千里外的战场赶回来,她差点连命也丢了,你怎么能说她不忠啊?”
“你?你这个鬼司命,阿花就是跟你你赶的尸吧?”婆婆忽然抹了把眼泪,咆哮如雷地咳嗽着,对着“鬼见怕”吐出一大砣痰液,直直地喷在他的脸上,然后大声地对他发问。
“是我,就是我跟阿花一起把阿钢他们的尸体赶回来的。”“鬼见怕”不生气,倒是很自豪地说。
“就是你!我就是听说你是一个风流鬼,跟她一路风流,把她赶到了你的床上去了啊!”婆婆突然又咳嗽几声,分明口腔中又积满沉重的脏液,再次举起巴掌对着“鬼见怕”刮过来并对他吐出了那口中的痰液。
这回“鬼见怕”仍然没有拦他,而是让她对着自己连连地扇着,吐着唾痰,直到一旁的公公来拦住。
婆婆却转过身来扑倒在阿钢的棺材上伤心恸哭起来不:“我的儿呀!你好命苦啊!你怎么接了这么一个不守妇道,不忠不孝的女人啊!你尸体还没僵,她就上了别人的床啊!”
我感到特别伤心和委屈,为了阿钢,也为了这个家,我用我所有的力量去把他和他的的兄弟们的尸体,不畏艰险,千里遥遥地赶回来,却被婆婆这样误解,我的内心一阵阵地绞痛着。
我也伏在阿钢的棺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听到灵堂里大哭大闹的兰妮和赵介生、黑牡丹和“死鬼”,也一齐惊醒了,纷纷从里屋跑出来劝我和婆婆。
可是,婆婆却人来疯般哭闹得更厉害,一边哭一边咳嗽着,储备着痰液准备袭击人。然而,大家都远远地站着看着她,不敢去扶她,怕她的痰液袭击。
她就干脆一下躺到地下,哭得打起滚来,痰液吐得满地乱飞。
婆婆的哭丧在当地是很有名的,她曾经是县城夜歌队台柱,声音高吭眼泪也多,她要哭起来,你就是一个再刚强的人也会被感染得止不住跟着她哭起来,跟着她眼泪刷刷地流出来。
果然,她这一抢天抢地的恸哭倾诉,让兰妮和黑牡丹也跟着哭起来了。
“我的阿钢儿呀!你抛下十月怀胎的苦身母,一身报国去啊!你抛下辛苦耕耘劳作,滴滴血汗养育你的父啊!你热血洒疆场啊!你舍弃了面如桃花样,身如细柳腰,风流又浪潮的娇妖妻,你一身抗倭寇啊!我们可是如同割了心断了肠的痛啊!我的阿钢啊!你一命归西去,可留下娇娇妻配招蜂惹蝶、朝三暮四、逗鬼诱鬼的风骚婆啊!我如何制服得了她啊!我们家门会出不幸啊!”
听着这些先是辛酸悲壮,后是尖刻侮辱谩骂的哭诉,我浑身一阵阵毛骨悚然,恨不得地下有个洞钻进去,也恨不得一头扎进阿钢的棺材,与他一同踏入地狱之门去。
可是,我忍住了,我看着这对年至耄耋如耗尽灯油的老人,望着这一片宏大的家业,还有我那血粑鸭的粉丝,我突然心情安静了下来。
子时已经过去一阵了,在地下呼天抢地的婆婆,就象她过去帮别人灵堂哭丧段落休息一般稍稍歇了下来。
趁着这时候,我扯了扯兰妮和黑牡丹,让她们两人趁着她这个间隙,赶快去把我那难缠的婆婆从地下的痰液中扶起来。
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一声巨响。
接着,一阵狂风从厅堂呼啸而过,祭堂里的祭帐一阵翻飞乱舞,突然从天井处飞来一个具大的黑影,先是在空中盘旋着,紧接过一个风旋扑向婆。
我们就听到了一阵可怕的,象饿慌的猪抢食吃一样的声音,“呱呱呱”。
那黑影大口吃着痰,让大厅里充满了那种难闻的腥臭味。
“食唾鬼!你休得无聊!”,突然“鬼见怕”大吼着从后面冲了出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一个牛角,这是他的赶尸号,也是镇鬼神器之一,他对着那个黑影吹出一声令人心颤的长音之后,又吹出连续的剌耳的象鞭炮一样的声音。
食唾鬼立即从抢食痰液的地下抬起头来,瞬间我才看到了那张披着一头又脏又乱的头发,张着血盆大口,嘴巴上还粘着许多残唾液,两个眼珠处是两个黑洞的人脸。
这鬼望着“鬼见怕”好一阵,突然再次扑下去,在婆婆的嘴唇边舔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畜生,起身,快走!我的镇鬼铃可不饶你!”“鬼见怕”大声呵斥着。
那鬼和重新立起身子,朝大家看了看,抹了一把挂满残存唾液的嘴巴后,突然发出一声震天的大笑。
“畜生,我饶你不灭你快走!”“鬼见怕”再次吹响了手中的牛角。
那鬼怔了一下,转身退到棺材边。
棺材盖这个时候是没有扣钉清缝的。因为,棺材里面的人的三魂七魄并没有消散而净,而是留有残存,这点残存是一种血缘,是用来吸收亲人器丧时对他的嘱托与忠告的信息。
食唾鬼惊慌地望了一眼“鬼见怕”,再一声大笑,突然化作一道清烟,朝棺材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是被这从来没有见过的野鬼惊呆的,还是被“鬼见怕”超常的法术惊呆的。
“天哪!这么恶毒的鬼也被制服了?”我的公公突然说了一句。
“没有制服,它逃进了棺材。”“鬼见怕”严肃地说。
“没有制服?”我大惊失色。
“没有征服!”“鬼见怕”说:“现在你们赶快扶起伯母,然后把她身上和地下的唾液清理干净,再扶到房问内面去躲起来。”
“好好!兰妮、黑牡丹你们两人赶快动手帮我。”我大声命令。
兰妮和黑牡丹立刻帮着我去扶婆婆。
这时候的婆婆已经失魂落魄,她一脸苍白,似乎刚刚从极度的惊吓中醒来,看见我们去扶她,她连忙迫不及待伸出手来。
“慢!”“鬼见怕”吩咐:“你们一定要把她身上的痰液唾脏物擦抹干净,不然……”
“不然什么?”我惊慌地问。
“不然那鬼还会追着伯母去,她走到哪里它就会追到哪里呀!”“鬼见怕”着急的样子很可怕。
“花花,你们快快到里面找干净布帮我擦抹吧!”婆婆这下恐惧了。
“我身上这里有。”我连忙要撕烂自己的孝衣上扯布给她。
“别弄坏了!”婆婆说着对公公命令道:“屋里那做孝服还剩下有白棉布的,你快去扯些来给我做抹布。”
公公立刻屁颠颠地去拿来了一小捆白棉布,一块块扯下,帮着婆婆抹。
抹干后,扶她到里屋去,然后我还倒水给她全身一洗。
外面的兰妮和黑牡丹,还有赵介生和“死鬼”他们,更是没有闲着,他们一起帮着清理地下,把石地板上铺上一层煤炭灰,再用脚踩碎,然后再清扫干净,剔除地下的痰迹。
我从里面房里出来时,灵堂里再也闻不到腥臭味,只有煤炭灰的烟尘气味在空气中迷漫。
我小心地问“鬼见怕”:“这样可以了吗?”
“鬼见怕”却大声说:“有我赶尸铃,百鬼也惊魂。”然后冷冷地一笑,悄声对我说:“其实擦不擦无所谓?”
“那你又说得这么吓人?”我嗔他道。
他眼睛一皱做个怪样:“吓你婆婆。”
我说:“你吓我婆婆连口头禅也改?原来不是:‘我有赶尸鞭,百鬼也吓瘫的吗?’”
“嘿嘿,随机应变,随机应变!”他轻轻笑了一声。
看我们还站在那里,“鬼见怕”又发话了,他是要从斗男气开始的。
“现在,那食唾鬼已经逃到棺材里去了,你们三个女人都走开,你们两个男人去把棺材盖抬起来。”“鬼见怕”大声地说着,象下命令一般。
赵介生还是个沉稳的,他是一个不到火候不出声的人。
可是,“死鬼”却不一样,他大声反问:“你个大司命,这明明是你的活,你怎么要我们干?”
“我的活,你们做什么?你们是男人吗?要不你们也到屋里去?”他轻轻地说着,晃着手中的辰洲符,随时准备扑向棺材。
赵介生却已经走到了棺材面前,双手把握住了盖板,然后说:“棋院长,你就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了,他是师傅,我已经是他徒弟了,你也在九江那里河边时,还跟着他学过艺的,你也算是他徒弟了,师傅叫徒弟,徒弟不能迟,你还说什么?”
“啊哈!是是,谁叫我跟着他也学了一点点皮毛的,也算是他一个徒弟吧!”“死鬼”嘿嘿笑道。
“那你还说什么?抬吧!用力啊!这棺材板可重呢!”赵介生说着喊了一声:“起了!”
“且慢,我再来念上一段经把它镇住。”说着,“鬼见怕”对我喊道:“少司命啊!快烧纸钱。”
我连忙从里面跑出来,兰妮和黑牡丹也跟着跑了出来,她们帮着我一起,就在香炉中烧起纸钱来。
大火熊熊,满堂照亮。
“鬼见怕”用一种非常沉稳的声音开始念起来,这回还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回念到最后,他大概为了当着两个男人面,在我们三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有文化,还特别加了文天祥的另外一段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后面两句他改了一下,把“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改成了“从今不食唾,紧随英雄身。”一边念着,他点燃了手中的辰洲符,将它挂在桃木剑上,一遍遍地在手中晃着念着,念完最后一句后大喊一声:“起棺贴符喽——”
然而,随着“鬼见怕”那一声喊,赵介生和“死鬼”两个人抬起棺材盖的那一瞬间,突然一股青烟从棺材中一冒,然后立刻飘向了屋顶。
“鬼见怕”手中举着那燃烧的符,却只能是呆呆地望着那青烟最后从屋顶天井的那个天窗口飘了出去,而他始终没有抛出手中的符。
“此鬼食唾太多,唾乃丧子饬,它化唾为精了,畜生长本事了!”“鬼见怕”大骂一声,将桃木剑划出一个大孤,然后指向天井上面的那个天窗。
这一指,不知是对那食唾鬼的警告,还是对它的拒止。
就在这时候,一条渡船送一船人过江,准备返回去时,我抓住了取锚的缆。
“老板,我想租你的船。”我对着正弯腰在船仓掏水的船老板喊。
船老板戴着一顶小斗笠,披件蓑衣,也不看我地回答:“送什么货?”
我回答:“送喜!”
“送新娘子吗?”
“不是。”
“送什么?”
“只管送就是,还问送什么东西?”我吸取前面报货早了人家免谈的教训,想让人家吃盖碗茶,蒙混接受,无奈被逼送货。
不想人家不吃这一套:“老板不说什么货,我们不送。”
我又要吃闭门羹了,就直接哀求:“老板,不瞒你,我的亲人死在外头,想早点回家,与家人过最后一个年,求你帮帮我们,把我们带过河。”
“老板,过年谁都图吉利,我们也是租的别人的船,我们就要回去了,你去找别人吧!”对方掏干了一个船舱,接着又揭开船板去掏另一个:“我们的船还有点漏水,载不了重呢!”
说着看了我一眼。
虽然蓑衣领子蓬松,遮盖住了大半容颜,却在这一眼中,我看到了对方的善良。
于是,我打起了惯用的悲情牌:“老板,我们这是几位死在前线的烈士,想回家过年。”
我的话没说完,船尾坐着的汉子问:“几位烈士?”
我说:“七位烈士。”
“是不是从九江赶尸过来的?”
“正是!”
“赶尸匠是不是龙兴泰?”
“正是!”
“咚咚咚”一阵响,船尾的汉子几步就从乌蓬里穿了过来,跳到了船头,大声地喊:“阿花!”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这个汉子正是赵介生。
“介生哥,你怎么在这里?”我惊喜地问。
蹲在船舱还在掏水的另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也突然站起来,然后跑下来抱住我狂喜:“阿花姐,我们等你几天了,以为你们要么不从这过,要么从这早过去了的,不想还是遇上了。”
我把对方斗笠一掀:“兰妮,原来是你?”停了停,我指着赵介生说:“你怎么和他驾一条船?”
“哈哈,她是我堂客了!”赵介生说。
兰妮白他一眼:“我被他骗来的!”
“好哇!赵介生,你竟然骗我的姐妹,看我饶不了你的!”我抓住赵介生推了他一把。
“我怎么会骗他呢?一标准良民,是她自愿上的我的船。”赵介生仍然打着哈哈。
兰妮揪了他一把:“还不是呢?他说你既然老想着阿花姐,就到溆浦去等她,然后跟她去金凤,以后就到她店里打工去,反正她那里暂时没有鬼子呀!”
“你就来了?”我问。
兰妮点点头,然后说:“谁知我一到,他们家他兄弟帮他把喜酒都摆好了!”
哈哈哈哈,赵介生一阵大笑:“捆绑成了夫妻!”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没有吃到你的喜酒呢!”
“你放心,给你的喜酒我们都准备好了!”兰妮和赵介生同时高兴地说。
“早准备好了?在哪里?”我问。
“暂时保密!”两个人对视一眼,又诡秘地一笑。
然后,赵介生问我:“龙大司命人呢?”
我连忙回答:“他和喜神在上面码头呢!”
“别耽误时间了,快去快去!”赵介生说着把我拖上船,就朝上游划去。
“鬼见怕”正在那里围着尸体打转,时不时弯腰去清清尸脚,又看看尸体斗笠上的纸符,给他们抹抹脸一看就是着急的样子。
我忽然在他后面一声喊:“大司命,你看看这是谁?”
“鬼见怕”猛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赵介生和兰妮,他高兴地说:“阿弥陀佛,还是你们两个施主哟!真所谓天地有缘啊!”
“我们要是不来,怕急死你个大司命耶!”赵介生抓住“鬼见怕”的手使劲一捏。
“鬼见怕”笑他:“你不是跟着你孙玉堂老婊在黑魔道混吗?”
“嘿嘿,那是逢场作戏混时间。”赵介生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拍拍他的肩膀讥讽他:“他还不是经不住我这兰妮妹妹的诱惑跑来的!”
兰妮白了我一眼,故作扭妮地说:“看阿花姐说的!”
赵介生厚颜无耻地笑笑说:“那是没错!”
我叹道:“这年头,有这份情真难得!我知道你们一定早搭车过来,挡在这里等我们了!真的不知如何感谢他们!”
赵介生说:“别说废话了,你们两个女人先在这休息聊聊,我和大司命,我们来抬尸上船。”
突然有一条船从河边经过,赵介生与船老板熟,主动过来帮忙,附近有条沙船,也来了几个人,听说是从九江来的烈士,也连忙过来抬。
不大一会,尸体就装上了船。
过了河,赵介生找来一部牛车,一次把尸体装上就走。
上岸不远就上大路,再走一段,对面有个大屋场,赵介生说那叫赵家冲。
而就在我们面前的大路边有一家店铺,店铺牌子上写着“姊妹店”!
赵介生让“鬼见怕”把尸体去运到后院偏屋去,然后领着我进店去。
我问赵介生:“这对面赵家冲一定是你家哟?”
“你怎么知道?”他问。
“姓赵嘛!”我笑。
赵介生一声朗笑:“阿花姐真聪明!”
“那这家店铺的老板你一定熟悉?”我问。
赵介生望了兰妮一眼,笑着答应:“当然!”
“那也姓赵吗?”我猜疑地问。
“我不说,你见了就知道他们姓什么?”
“是吗?”我感到奇怪,这里还有谁?难道他们?
走到门口,楼上突然走下来一男一女,齐声大喊:“阿花姐!”
我一看,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