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恶狼似的嚎了大半个夜,方才渐渐地疲顿了下去。此时此刻,夜因阑珊而极为静谧,黑漆漆的天地间,被一种奇妙难言的阒寂弥漫。大山它也在无风之中安息。一切,宁馨得多么的出奇!
而人们翌日起来,才发现世界竟然是一片琼瑶密砌,粉妆素裹。原来昨天夜里竟然下了一场盛雪,把大地装点成了冰天雪地的庄园。冰雪公主降临人间,难怪一切是那么的静谧柔和呀。
地处关中的终南山平日里积翠浥绿的,景致已令人悠然沉醉,今时簪凌抹雪,较之以往更显好看。
而那高高的南五台,它宽广的心胸不知掩埋了多少故去的往事,只是年月听任它们随风虚化,渐次地不再被人记起。
就在此地的一个山岙间,有一角简单贫寒的茅屋,它背着翯翯的白茅,一如沉重的积雪,朝着南五台峰上的一群坟茔长望多年。今日此时,在那门槛内,正弓背跪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他身边摆着凌乱的几支竹子、一团草线和一把柴刀。
原来,他正在忙着装弶呢!尽管那两只小小手儿已经给冷气呵得通红,可他勃勃的兴致可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天气再寒冷,他都可以毫不在乎。看看那弶,已经快要完工啦!他的嘴角所噙的笑容也就更甜。
在这片山坳,除却了这所极简陋的茅屋而外,方圆五、六里地都没有人家。只因这男孩自打出生以来,就和他母亲二人住在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般的度日,因此倒全然没有感觉到此处竟然是如何的寂寞冷清。
忙了大半个早晨,小男孩终于把弶安装妥当了。他高兴的拍了拍手上沾的尘土,站了起来,似乎自说自话的咕乜几句什么话,然后进里屋里去取了一把自制的竹弓,跨在背后,又捞了五七根削得极为尖锐的竹条,走出来又拎起了弶,最后出屋往半山间蹦蹦腾腾地去了。只践踏得一路深雪不住“吱咯咔嚓、吱咯咔嚓”地直叫叫。
在茅屋的数十丈以外,蹲着一个去雪拔萝卜的女人。她望见那小男孩蹦蹦跳跳的上了山去,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
“这孩子,不知道他又要胡乱践踏几只鸟雀才肯回家来。唉,他若不这样的话,又怎么打发掉这等无聊的时光呢”
她似乎是有所感触地,仰起面孔,向着一个峰头上,那白皤皤的一个个隆起的冢垒瞻望。
在她心中,肯定是深深藏着许多的陈年往事的。只是那些事,却将与心中藏匿着某些秘密的所有人一样,注定变成一个个隐形的结,陪伴着解不开心底环节的那个人,度过一生一世,从而成为过去,永远不为人知。
虽然,这个女子布衣荆钗,朴素着妆,但是却掩不住那秀腮美目与婀娜身姿。看她的年纪,约莫是在双十之间,最大也不超过二十二、三,但其实,她至今已经满足廿八。
她依然记得那年知悉自己已怀妊在身时,就找到此地居住下来。一晃眼间,不觉已过去了八、九度寒暑秋冬。
她眼看着她的孩子一天一天的、慢慢地长大,毕竟是欣悦欢喜的。然而其间,又有多少的孤单寂寞?
想着往事,这女子沉湎地、酸怅地、辛然一笑,下意识地擦擦眼眶,终究是、没有了泪。
九年、九年了啊,就算再沉再痛的心伤,在经过了九年三千二百九十七个白昼深宵,也会结成痂疤的罢!
她揪出了几个大萝卜,慢慢走到了河边,敲开冰盖,在凉气汩汩冒出的窟窿里,一一净洗完毕,再拎着它们回到了茅屋里。
少顷之后,就见从茅窗的囱管里冉冉地散漫出了淡蓝的炊烟。
这个隐居终南的女子,她的时光,就是恁地日复一日的经历着。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也可算是安安怡怡吧。
岁月虚晃,往往要在蓦然回首之际,你才会体察到它那种令人心悸的飞速流逝。
这一天,她仍然蹲在河边的小菜畦里拔萝卜,她的儿子仍然背着弶往山上奔去,天地之间仍还是那样的晶莹剔亮,千里冰封。可是时间,却已是三年之后了。
这三年又过去了,她几乎没有丝毫的改变,儿子却又长高了不少啦!
当她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小方桌上,她的孩子也带着一身雪的气息迈进了家门。他拎着弶,肩上搭着两只麻黄的兔子。这自然是他这一趟上山的收获了。
这孩子,他如今已经懂得使用一些心机,譬如养个游子诱捉鸟雉、布置陷阱套牢狡猾的较大型的走兽之类什么的。虽然都是些小小的机巧,却也颇有成效。
他进了屋来,弨了肩上的弓,丢到角落里,把那弶也放在了旮旯,说道,
“娘,今天又射中了两只兔子。又有几天肉吃!”
女人替儿子拍打着身上沾的雪渣,假意责怪的说道,
“娘每次都要你别再射杀兔子了,每回看着答应得好好的,可你一嘴馋,就又不听话啦!”
她儿子今年十一岁,个头也长得并不小,可是在高挑的母亲面前,仍旧显得娇儿幼弱。女人拍干净了儿子衣裳上的雪粒,拉着他坐到桌旁。她儿子说道,
“吃白菜萝卜没力气。娘啊,兔子肉明明好吃的很,儿子又射的中,为什么不让我射它?”
女人原不是真格地不准许儿子杀生,这番被他诘问,便愣了片刻,然后说道,
“玉冰,你知道啊,兔子它是驯良可爱的小生灵,又弱势又懦怯,它们尚自需要我们的保护才是呀。怎么能够因为想吃肉,而随便加以杀害这些可怜的小动物呢?”
她这个取名叫做玉冰的孩子,人长得倒也真名副其实:刚方十一岁的年纪,便已自出落得脸如冠玉,如冰雪一般俊俏。
但是这个玉冰对他母亲的这种慈善教诲显然心不在焉,并且不愿意去加以理解。他边自大叉着筷子夹起青菜,边自想当然耳的道,
“娘啊,兔子肉既然好吃,我们就自然要射了它来炒菜吃。这可没有什么不对的呀!它们可怜可爱不,总归不过是一道菜而已,又关我们什么事了?
我们要射杀兔子,只是为了要吃它的肉;我们要吃它的肉,只是为了它的肉好吃。谁让兔子身上长着肉,而且又那么的好吃?他要怪,就去怪这个叫他长肉的呗!须怪我们不得的。”
这玉冰振振有词地发表着他的高论,好像讲的很是越发得意了地,还把小脑袋瓜子不时晃郎两下,以求声情并茂。
而女人听到儿子的这一番言语,却立马色变了,怔怔地把双眼望住玉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原本言出无心,甚至那些意见不过是信口说出来,自己并不认为要真的去那样履行的。但却不料竟引出了儿子如此这般的一番言论。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觉得,儿子被他自己潜移默化中产生的这种思维影响的后果将会是很可怕的。她甚至在为这一刻感到束手无策,茫茫然地,突然就觉得厌世悲观起来
而她的儿子玉冰仍旧很兴高采烈。他得意地看着无语的母亲,在最后着重前言地说道,
“娘,孩儿说的对吧!”
这一声尤其地刺耳!因此在话未落音时,女人重重地将筷箸掼在了桌上,异常气恼地呵斥道,
“你你太不像话了!唉”
她想要再责骂几句,又只感到一阵语塞,不知道该骂些什么好。只把双眼愣愣地瞧着儿子,低凉地喃喃自语道,
“居然越来越像他”
她的这一场怒火,生的当然是突如其来,不但是儿子玉冰感到茫然不解,就连她自己也惊讶于适才的失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