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中峰岫叠嶂,野花织锦,如此时光,日日环复,不知不觉之间,又到了花开不倦,杜鹃初啼的清明时节。
凌玉冰像往年每一个清明节一样,静静地呆在他的屋子里,想着一些漫无目的异想天开之类的事情。
到了辰牌时刻,也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地,从山外茂盛的的春草径上走来了一路行人。凌玉冰对这行人已经很是熟悉了。尽管每年仅仅只见到过一次,但是多年以来,他所见到的人,实在屈指可数,他对他们的印象想不深刻都难。
那行人走到南五台峰的坟地里,开始烧香烛化冥币,只见一缕轻袅袅的烟尘冉冉地从那儿升了起来,在一片浑然的苍绿之中,画出一笔写意似的淡蓝色。
凌玉冰趴在窗框子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拜祭完毕,又缓缓的向山下走去。他突然发现,这群人当中新出现了一个通身红妆有似朝暾红霞一样的小女娃。这个小女娃一定是头一回来这里,因为他以前从没有见过。
他目送着他们徐徐行走,慢慢离去。他希望他们赶快离开。只有他们远远的离开了这座山谷,母亲才会允许他出门到山野游玩猎奇。
那群人不紧不慢挺从容地走着,忽然那个穿红裳的小女娃高声粗叫道,
“娘喂,走这屁路走得我脚疼死呐!”
她身边的一个绛衣美妇连忙低声地跟她说话,看情形是想对那女孩连骗带哄好语相求。但那红裳女娃根本就不买账,把头赶紧摇的像拨浪堂鼓似的,十几根黑溜发亮的辫子甩跳不已。她口里仍旧用那种惹人讨厌的声气大喊大叫,
“我不走啦,我走不动啦,我要你们马上背我走!”
她边叫边觉得挺受委屈地蹲身往地上一坐,赖着不肯起来了。本来在后面慢走的一个带刀的赤衫男这时快步地走上前来,随手折了一条鞭形的荆棘条,冲那红裳女娃儿好一阵子吹胡子瞪眼睛。红裳女娃明明不甚害怕,却故意哇哇大哭,干号不停。
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的,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裙,凌玉冰从儿时开始就觉得瞅着有些眼熟的那位,她一见状就转了回来,弯腰搂起了那红裳女娃,刮了她鼻子几下羞羞,诘诘呱呱地笑骂了几句,却显然是在开毫无恶意的玩笑。
正当那路人逐渐远去的时候,心满意足又倍感无聊地坐在紫衣女子臂弯的红裳女娃突然又大声叫嚷道,
“咦!那儿有个屋子,在那个旮旯里有个屋子!我口干得很,我要到那个屋子里吃茶吔!”
紫衣女子飞快地扫视了一眼那半藏在石罅中的茅屋,赶忙说道,
“再不多远就是墟集啦,怎么好去麻烦这山里农家呢?”
红裳女娃锐声道,
“不嘛,小姑姑就爱骗人,这里离街上可有好远呢,我都记得明明白白的。这条屁路拐来又拐去,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一样,讨厌死了。不到那个屋子里喝茶,你们可要当心马上把我给渴死啦!”
紫衣女子好像也拗不过她,站在原地似乎是寻思了什么一会儿,然后点头答应,叫大伙边走边慢慢等她。
那红裳女娃却又叫道,
“叫小狐狸也跟我来,我口渴了他一定也口渴了!”
她年纪不足十岁,但在这一群人中就她一个人有使不完的折腾劲,仿佛谁都得听她的话似的。而那小狐狸竟也不是真的狐狸,只是一个十来岁模样的皂衣男孩。那男孩正在跟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白衣少女听讲故事,正自深入角色之中聚精会神,对红裳女娃的叫唤竟然充耳不闻。
红裳女娃顿时勃然大怒,气忿忿地破口大骂那皂衣男孩。那男孩仍然是听而不闻的样子,对她的气愤表演毫无反应。
而对于这红裳女孩的刁劣骄纵,这一行人居然尽皆习以为常。没有一个人觉得过分和难以忍耐。凌玉冰心中暗想:如果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才不怕她呢!
正作如是观,只听那红衣女孩哼道,
“妈唷,妈嘢!”
那绛衣美妇人忙不迭的应道,
“哎呀,你又咋啦?”
凌玉冰心忖道:啊呀,你就是她妈,也不管管你女儿,难怪她小小年纪就被宠溺得这德性了。我娘可比你强多啦!
但听那红衣女孩呸地啐了一口大口水,又是粗声粗气地叫道,
“我才不想去那个臭破屋里去喝脏水呢!”
凌玉冰听在耳中,登时大为气恼。只觉在他小小的生平当中,所遭受过的奇耻大辱,莫此为甚。他握紧拳头,几乎脱口喝斥反驳。可是转念想到母亲不愿见到这帮人,自己这么凶气巴巴的高声大叫,没有母亲出面,事情肯定摆不平,就硬生生地将心头涌起的那口恶气吞咽下去,只狠狠地想道:臭丫头片子,你家那屋才破才臭,你家的水才肮脏,呸、呸!可恨这群大人,竟然这般纵容一个黄毛丫头,看她满嘴胡言乱语,居然一点也不加以管束!
他一发恼,就再也不去看那行人,越想心中越发气怒难平,只得紧紧闭上眼睛。
过了好久,凌仙慈从房中慢慢的走到儿子身边,将手掌轻轻的放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地摩挲着。凌玉冰睁大双眼,大声问道,
“娘,我们的屋子不破,不臭,我们的水也很好喝,一点也不脏!”
凌仙慈怔怔地应道,
“嗯,水也很好喝。”
后来匪患慢慢敛迹,终南附近的村镇也陆续地恢复到原来的状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消逝,人们也渐渐的忘记了从前为官匪兵乱日夜劳心的惴惴不安。终南山的花像从前一样的按照季候开放,鸟兽虫鱼也跟从前一样恬嬉安然,凌仙慈母子俩也和从前一样的宁静地过活着他们的日子。
虽然表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凌玉冰毕竟是一天一天的长大了。
次年的清明节,他又见到了那个骄横刁蛮的红裳女娃。她长高了不少,而且还到他的茅屋里要了一碗清茶解渴。她的相貌娟美,皮肤白皙而富有光泽。她应该早就忘掉了一年前曾说过的话。
可是,凌玉冰却对那句刺穿他薄弱的自尊心的讥讽记忆犹新,言若在耳。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想着:若是我家的水脏,你却也是喝了脏水了。只可惜我家里没有脏水。
跟那个红裳女娃一道登门讨水的还有那个紫衣女子。凌玉冰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年纪也不小了,面上已经分布着几处细细的皱纹。
从头到尾,凌仙慈都回避不见,凌玉冰也没怎么搭理他们两个。他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缓缓的到屋前的青石板上,慢慢坐下。他感觉到母亲这时候也从房中走出来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去看,他微微扬起头颅,深深注视湛蓝的天穹,沉默、思索,回忆、幻想……
通年葱茏蓊蔚的终南山并非世外桃源,但却是凌仙慈母子的欢乐庄园。然而这一切终将成为过去。
凌玉冰在将满十二岁那天,突然地领略到了“罪人”这两个字的尖锐。崇高的幻想在他的脑海之中坍塌,可他又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每一个父亲,在他那尚自是儿童的孩子的心目中,永远是那么庄严威武,伟大而富有正义。
小溪的流水潺湲不息,一簇浪花一簇浪花地淌着,在这朵朵浪花之上,载走了一个一个的春与秋。南五台峰顶的云总是悠游地飘动着,飘向那遥远的远方;南五台峰的景色,却仍旧是碧绿苍翠的一派浑然。天地的造物之奇,幻化莫测,任是最最聪颖智慧的人也觇窥不透那些个无穷无已的奥妙。
有人说,人事似浮云;也有人说,浮云似人事……
但是无论是怎样的言论,都不过是面对无从违抗的大自然意识的一番迷茫、一番怅惘,一番叹息……
清明澄澈的溪湾倒影里,凌玉冰凝视着他十五岁时的年少容颜,眉目俊朗却满脸沉郁,竟像个历尽沧桑沉浮的人沉浸在从前的岁月,因缅怀那些美满时光悲从中来又无法自拔。
这个人不应该是自己!凌玉冰却更清楚,其实他就是最最真真实实的自己。
今年的清明节又快到了。他每自一想起来就感受到一种备受压抑的强烈羞耻。他非常讨厌那一天的到来,他觉得那一天的到来对他而言是一种变相的折磨,让他增添了更沉重的压力。他不知晓上一辈的任何事情,他只知道父亲竟被母亲亲口批判成“罪人”。既是那样,却为何还要将他生养到这个世界上饱受伤创击打?
每当清明节便驾临南五台峰的那群人,却都是所谓的武林道上著名的侠士。他们年年必到,风雨无阻,从不爽约。却不知这竟是对年少心高的凌玉冰的一种残忍对待。
在南五台坟场中安眠的均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侠义中人,而偏偏他爹,一个罪人,居然也觍颜夹缠在他们中间,居然也被埋葬在高高的五台峰峦。对于别人,原没什么紧要的。可他就是那人的暮生儿吖!难道这对他不是一种严酷的讽刺吗?难道他需要耻辱吗?
他不要,更不要出自恻隐之心的施舍!
每看到南五台峰那些标志昆仑丰碑的冢垒,凌玉冰就如同给人狠狠地抓抠心肺一般疼痛难受。他甚至感觉得到身体内的血液激烈地进行着潮汐活动,突然沸热,瞬间冰凉。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竟然越来越强烈。好多次冲动的时候,他想突兀地去究问母亲为什么。可他毕竟有所保留了,只将它牢牢记住,藏于心底。
他明白,但使发问,母亲也不会向他作任何说明的,否则,她早就将所有的事历,来龙去脉清楚完整的告诉了自己。
十五岁的凌玉冰已经懂得,有很多问题,求教不得别人,而只能依靠自己。就算那个人是母亲,她也会因为某些原因对儿子进行保留或迂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