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极静,也不知宫里是难得平静,还是一如既往地静。
我翻来覆去辗转无眠,估摸着青烟他们都下去睡了,便自己起来掌了灯,随意系了件披风,便悄悄出门散心。
“八月春,秋海棠,断肠花,断人肠……”看到八月春时,我心中不由一喜,这宫里还有多少是我未曾见过的,这八月春本就喜暖,在赵国本应极少见,不想流心殿不远便有。
初秋的天凉得快,更何况是深夜,我心中一凛,不敢走远,便提着灯往回走。
正欲转身,冷不丁看到一个人悄无声息在我身后,我“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她忙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刚缓过神来,原来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我举起手里的灯笼瞧了瞧,这女子深夜里竟装扮得如此精致,眉目如画,鼻梁高挺,面若桃花,当真是美极了。
她四下里瞅了瞅,见无其他人在此,便对我说:“小宫女,我是晨莘殿的张良人,今日帝君要召幸我了,”她指了指我手里的宫灯,央求道:“夜太黑,我都寻不到去崇明宫的路了,你帮我提个灯如何?”
原来她是把我当成了巡夜的宫人了,我虽不知她为何深夜独自在此,也没有丫鬟陪伴,但看她一身华丽装束,定然是宫中妃嫔,帮帮她倒也无妨,便答应了。
我来宫中左右不过四五日,仍未去见过各宫娘娘,帝君的寝殿更是未曾踏足,便只由着张良人带路。
走了良久,我心中有些许不安,怕找不回回流心殿的路,但看着她满心期待的神色,只能陪她去了。
等到了一处极高的宫殿下,上去的话有几百节台阶,她告诉我那便是帝君的崇明殿了。她满脸喜色与我上了台阶,抓紧我的手问:“小宫女,我今日可美?”
我笑着点点头,“良人今日极美。”
谁知她脸色一僵,嗔道:“那为何君上从不见我一面?”
她一变脸把我吓坏了,不过好在她又很快恢复了温和的模样,挽着我的手一直往上走。
我心下一惊,看到上面亮着灯的愈发离得近了,如此高楼怎会是帝君寝殿?
我拉着她道:“良人想必走错了吧,这里不是崇明殿啊。”
她早已娇喘微微,但还是止不住脚步拉着我走,等到了最上面时,我才发现这里原是焚香礼拜的万佛堂,灯火通明,紫烟袅袅,虽在夜里也有宫人在此守着夜。
张良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甩开我的手,望着万佛堂的灯火,自言道:“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
她反反复复便是这几句,忽然她脚下一个趔趄,我伸手想前去扶她,谁知她却勒紧了我手腕,无端动怒道:“是你!一定是你!”
她不知何来如此大的力气,一只手抓着我手腕,另一只手把我推到城楼上,城墙只到我半腰,我略略向下瞥了一眼,心里一紧,只半堵墙的距离,下面便是百尺危楼,我的性命仅在一墙之隔,她的一念之间。
我心里极度紧张,这个女人定是疯了,若是她一个不慎,我便是粉身碎骨了。我抑制住内心的惊恐,慰她道:“君上已经在崇明殿等你了,你再不去就晚了!”
她大骂一声“贱人!”一手握住我下颔嗔道:“若不是你勾引了君上,我岂有今日!”
我拼命地摇头,她却视若无睹,手上的力气愈发紧了些,我呼吸间也多有不顺,心想今日我必定命丧于此了……
闻声而来的御林军已跃上城楼,个个都已张弓搭箭对准了我们,为首的御林军都领大声喝道:“张良人!还不快束手就擒,否则末将就不客气了!”
张良人并未将我松开,反是仰天长笑几声,对那都领道:“我要见君上!我要见君上!”
“哼!冥顽不灵!”
为首的侍卫一脸的忿怒,只等他大手一挥下,我若非死于御林军的乱箭之下,便是从城楼上坠下!我心中暗道:“叶念绋你今日命已休矣!”
张良人紧抓着我不放,一边顾着正要放箭的御林军,慌乱惊惧之中,竟看到一个敏捷的黑影从一个侍卫手里拿起弓箭,对准了张良人便是一箭。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张良人握住我脖子的手倏然松了,我抬头一看,那只箭已穿过她光洁的脖子,鲜红的血从脖子中迸出,露出狰狞可怕的伤痕。
我惊叫数声,吓得浑身无力,张良人的尸体依然勾着我的肩膀,正要从城楼下坠落,我感觉半个身子已悬空中,惊恐地紧闭双眼,几近绝望,不敢再看。
忽然感觉有冰冷的手臂搂在我腰间,将我托起,待我睁开眼睛再看时,已站在地上了。
我猛地跑到墙边,张良人的尸体已直直地摔了下去,依旧杏目圆瞪,死不瞑目,一双眼睛满含愤怒、绝望,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躺在冰冷的地上。
我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刚刚带头的御林军都领走到我面前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深夜竟会在此!岂不知差点丢了性命!”
我尚未缓过来,呆呆地望着他嗔怒于我,一脸横肉,大黑胡子,脾气倒是吓人,恨不得将我撕碎了。
这时,穿黑衣的男子走到我面前,转头示意那侍卫不再追问,我口结道:“我是……我……”
他冷峻的双眸盯着我许久,凌厉的神色逼得我不敢再看他。
那日在街上他帮我拿回钱袋,竟未曾想过他是宫中之人。看他一身装束非寻常侍卫能比,御林军皆对他俯首称臣,想必在宫里是有一定地位的。
他冷笑一声,向我施礼道:“璃美人可安好?”
我心中一惊,的的确确,我今日装束似普通宫女一般轻描淡写,素色凝重,他怎会知我身份?
转念一想,我来宫中尚且有几日了,也并非毫无存在感,终究是有人照过面的,又莫非他是陵桓王的人,因而知我?
身后的御林军都领从他口中闻得“璃美人”三字,一时慌得手足无措:“莫大人,这……这是新晋的流心殿的璃美人?”
莫……大人……
我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被御林军都领唤作“莫大人”的黑衣男子微微点头,冷冷对那都领道:“退下。”
“末将告退!”大胡子带着那队人气咻咻地走了。
黑衣男子向我微微作揖,淡淡道:“微臣送娘娘回宫。”
我虽心里害怕,却也拒绝不得,经历这晚,我万不敢一个人出来了。走到城楼下,正有宫人将张良人的尸体抬走,我正欲上前看看,脚步却自个儿停滞不前。
若再见到当时场面,张良人之惨状,我怕这一生都难以安寝,恐怕便郁郁而终了。
我只知有人得宠必有人失宠,却不想竟有进宫来从未得见圣颜,更未曾获宠幸的女子。
像张良人这般的貌美女子,世间已属少见,若放在寻常人家,定然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如意郎君何愁不得?却为何深陷宫门,作践自己,而今落得如此下场。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这样的女子,后庭会有多少?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我反复咀嚼着她念着的这两句诗,这后宫如此之大,我虽为美人,与君上却似相隔了千重山、万重水,若无承宠恩泽,会不会也如张良人这般田地……
我正仔细思量着,却发觉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黑衣男子负手而立,我迟疑了一会,问道:“怎么了?”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美人走错了,”他扬起手指着反方道:“这边。”
我愣了一下,笑道:“多谢莫大人。”
走了大半个时辰,他只是沉默不语,一路上甚是无趣,我笑道:“大人那日在街上帮过璃月,今日又救了璃月,当真是感激不尽!”
他静默了一会,道:“微臣当日不知美人是北夏秀女,”他看了我一眼,“至于你进宫来的目的——”
我心里猛地一颤。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我会去查的。”
我笑道:“本宫自是北夏秀女无疑,进宫自然是想得君上宠爱,不是么?”
我心下忐忑不已,硬是对上他冷冽的目光,道:“以莫大人的身份,出入后廷多有不便,流心殿也不远,大人不必送了。”
他凝视了我一会,淡淡说了声“微臣告退”便离开了。
我只觉身子寒气沁骨,硬撑着走到流心殿,已经是寅时三刻。我才知道流心殿那帮太监宫女早已手忙脚乱,寻我多时,见我孤身回来,外相狼狈不堪,忙过来仔细询问去处。
我也是累得回答,只觉身心俱疲,只吩咐他们照顾我安寝了,便让青烟和青芜回去偏殿就寝,只留了福子一人守夜。
脑海中久久不能抹去张良人死前的样子,折腾了一夜,又是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