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安南王大军出了城门，弈璟与诸位朝臣一同去了立政殿。后宫妃嫔也都随意散散，各自回宫，若非今日出兵南疆，太后、凌妃亦不在场，势必同往日一般，三三两两的人一同邀去横波湖逛园子。

只是皇后一直沉默不语，神情淡淡，冰肌玉骨里深深渗透出一丝丝苍白的冷意，而那盘桓发髻上的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在旭日下澄明金动，高贵雍容得竟教人微微有些不敢直视，仿佛皆是第一次见到皇后如此清冷却不失庄重的肃容，至于她的心思，众人也不敢妄自揣测。

我心里忽然想起锦瑟，今日在人群之中并不曾见到她。或许，她躲在某一处僻静的角落里黯然望着六爷离去的身影。又或许，她只是静静待在王府不曾出门，只想着为自己的孩子做件儿什么样的衣服……

不由戚戚一笑，若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总拉着她上山斗草捉蛐蛐，如今她的手不知会怎样巧？至少也不会比青烟差去许多。

青烟的目光仿佛只留在了刚失去了父亲的郦嫔身上，直到行至宁珩园无人时，才低低在我耳畔道：“今日郦嫔望上去气色不错，较之前几日，那股伤心劲儿究竟是没了。”

我淡淡道：“想必君上这次对凌少乾不会留情的，毕竟杀害朝廷命官是重罪，更何况，郦嫔那几日的举止不正是逼着君上为她父亲做主么？”

青烟微微叹一口气，眉目间不禁有一丝怅然，道：“凌丞相面见了君上多次也是无用，君上这回也忒不给凌丞相面子，凌妃还在禁足，凌大夫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但到底那凌大夫是君上的表哥啊。”

我微微一怔，唤青烟道：“去我屋里将那几卷刚抄好的佛经取出来，随我望望太后去吧。”

青烟闭了口，也不再谈凌少乾，只默默搀着我回宫。

心里仍是沉沉，仿佛随着六爷的出征空落了许多，于是对青烟道：“听说延禧宫东面的园子里木槿花开得正好，顺道移步往那边瞧瞧吧。”

青烟见我微微来了兴致，浅浅笑道：“那木槿花朝开暮落，这会子比早晨刚刚开的时候还要好。”

我淡然一笑，是啊，木槿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朝开暮落花”。

“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晨时傲立枝头、悄然绽放，午后花开烂漫、倾尽芳华，傍晚又随暮色沉浸在冰凉的梦里慢慢睡去，剩一树残花空对月夜。

路至园外，远远望见那一丛丛簇开的花朵，明黄，淡粉，浅紫，深紫，纯白，最好的是浅紫，素雅却不失柔和。与之相较，黄色就似过于招摇而艳俗，淡粉色泽不透，恰似褪了色的模样，深紫又太过肃重，纯白的花早已有白茶、棠梨、白梅、莲花、白菊一类风骨极为清秀俊逸的在前，怎么也不值得有太多目光长留其间了。

匆匆花朵间竟忽然窜出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孩，一身粉色流彩暗花宫装，青丝简简单单挽着成一个髻，簪花下的淡色流苏随风而动，明眸皓齿，肤白如雪，两颊微微带着小女孩儿的红润，樱桃小口，笑起来有浅浅梨涡，口中一声声哼着小曲儿，当真是玲珑娇俏，顾盼生辉，竟让我一时之间想起紫曦。

我不禁怔怔望住了，她也抬头来看我，一双眼睛似黑宝石一样清透晶亮，只是身量不足，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

“你在看我么？”她睁大了眼睛看我奇道。

我微微一愣，原来她并不晓得我的身份，于是淡淡笑问：“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话语刚落便瞧见了她脖颈上挂着的赤金盘螭巊珞圈，才知问错了话。

她也不生气，只灿灿笑道：“我不是宫女，我是太后的侄女。”

太后的侄女？

我迷茫回过头看青烟，青烟亦摇了摇头，并不曾见过这女子。我缓缓走过去，细细打量了她，道：“莫非……你也是凌丞相的女儿么？”

她轻笑几声，如银铃一般清脆，向着我道：“你这人好生有趣，太后的侄女便都是凌丞相的女儿么？凌丞相只有两个女儿，一是樱姐姐，跟着姐夫去了西凉的，二是珞惜姐姐，如今也在玉华宫禁足了，又何来我这么个女儿？”她侧过头随手从摘下两朵木槿，一边又道：“凌丞相是我大伯父。”

“奴婢想起来了，”青烟恍若幡然醒悟，忙在我耳畔低声道：“这是太后的弟弟，江西郎中凌继安大人的女儿，名唤凌芷的，难怪说是太后的侄女呢。”

“原来如此。”我微微点点头，又朝她欠身一礼，淡淡笑道：“原来是凌小姐，怒我眼拙。”

她嘟了嘟嘴，有些气恼，道：“我都跟你说了我是谁，你还不快说说你是谁，拐弯抹角的教人着急。”

我和青烟相视一笑，果真还是十二三岁的女孩，谈话间也仍是稚气未脱，如此面若粉桃的女子，生气起来也极为可爱。

我笑道：“我是宁婕妤。”

凌芷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你们这宫里的娘娘我一个也不认得，我只认得我珞惜姐姐，可是君上哥哥不许我找她玩去，只肯我在太后姑姑宫外随意逛逛，好生无聊。”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两眼默默塌下来，面色有些黯淡，像一朵萎靡了的白槿，模样好看又好笑，旋即又道：“姑姑也是的，大老远唤了我过来宫里，一路上有半个月都在马车上晃荡，过来了却又人人跑去看安南王出征，偌大的皇宫也找不着人陪我玩儿。”

“凌小姐……”

话语未了，她便一脸鄙夷地望着我，嗔道：“世上的姓凌的女子不知几百几千，个个都可唤作凌小姐，教人心里不爽快。你只需同君上哥哥那般，唤我阿芷便可。”

我扑哧一笑，不愧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一个伶牙俐齿、窈窕无双的少女啊。我瞧了瞧她手里握着的镂空雕花竹篮，里面稀稀疏疏躺着几朵木槿，奇道：“你在摘花么？”

“嗯，”她故意将花篮端到我面前给我细瞧，道：“我君上哥哥说太后姑姑近日胃口不好，教我闲来无事的时候，采一点木槿花瓣回去给太后姑姑做木槿墨鱼汤吃。”

我轻轻一笑，道：“胃口不好吃些开胃的果子便好，何况，这采摘花瓣的活儿宫里多少宫女可以做，何劳你亲自动手呢？”

她慢条斯理，有板有眼道：“《本草汇言》上道木槿能除诸热，滑利能导积滞，善治赤白积痢，干涩不通，下坠欲解而不解，可捣汁和生白酒温饮。木槿可治清热利湿，凉血解毒，肺热咳嗽，六月的天儿也没有几日凉快的了，君上哥哥只道姑姑爱吃墨鱼汤，我便帮她找些木槿花一同下汤，姑姑胃口会好一些。”

我掩面轻笑，“我倒晓得木槿清热解毒，只是那《本草汇言》上的症状一样也不符太后的病况，想必皆是你随意找书里瞎掰来的吧。”

她轻哼一声，也不再与我戏话，只望了望我和青烟，道：“你二人是来拜见我姑姑的么？”

我颔首道：“前几日抄好了两卷佛经，于是寻了空来拿给太后，也望望她身子近日可好些了。”

她“嗤”得一声便大笑不停了，发髻上的流苏直抖抖摇晃着，脸蛋儿瞬时变得红扑扑的，却不知在笑什么。

我与青烟面面相觑。

许久才听她喘过来气了，仍是打量着我笑道：“看你穿得这一身大红大紫的雍华吉利的模样，便晓得我君上哥哥看你不上。你位分应当挺高的吧，只是我君上哥哥偏不喜欢你这样的，不过……你一定是想尽了办法讨他欢喜吧。”

我略略一愣，低低朝自己望了一眼，不过是方才去清河门城楼大典还未来得及换下衣服，这一身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宫装较之我素日穿着，发髻上那只步摇也极为奢华，的确是从不曾有过的艳丽雍容。在凌芷这个年纪的女子看来，确实是过于艳俗了。我只得无奈朝她淡淡一笑：“今日这一身若是得不到君上瞩目，那我也认了。”

她又是大笑，道：“不过像你这样聪明的也少，讨不得君上喜欢，便拼了全力来讨我太后姑姑喜欢。”

青烟脸色有些青白，想必是心里有些不平，只是仍默默在我身边，闭口不语。我淡淡递一个眼神过去，只装作无事。凌芷不过是豆蔻年纪的小丫头，口不择言也是常有的事，与凌妃那样骄横跋扈的又有不同。何况，她这样直来直往的性子，总是比那些口蜜腹剑、绵里藏针的阴狠之人好许多了。

我仍是一笑，向凌芷道：“只是前些日子太后吩咐了抄录佛经，我恰好识得几个字而已。”我顿一顿，又道：“阿芷若是会延禧宫紫霞殿，便与我一同去吧。”

她想了一想，点点头笑道：“那好吧，你与我一同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