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玄夙哥哥果真走了。
正应了他上元节之晚说过的,他坐上回去赵国的马车,同那位朝夕相伴的江伯一同走了。
我尚且不知分离之感,总觉得玄夙哥哥还在身边,偶尔去沉香殿时,却早已是人去堂空。
我整个人孤寂了许多,仿佛心中再藏不下别人了一样。我日日望着那晚他亲手为我戴上一串晶莹剔透、晃荡着清脆铃声的紫铃珠,想着那日他曾说过的话。
“这个紫铃珠,阿珩永远不要摘下来可好?这样玄夙哥哥再来北夏时,无论在何处都能找到阿珩了。”
“我此时还不知要离开多久,但为了阿珩,玄夙哥哥一定会回来的,阿珩等着就好。”
“阿珩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要开心,因为玄夙哥哥希望阿珩开心。”
“希望日后再见你时,你莫要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玄夙哥哥从未与我说过这样多的话。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都满满装着玄夙哥哥。我只盼他快快回来见我,告诉他阿珩一直等他,阿珩过得很好。
直至有一日,我望见父皇满身鲜血站在我身边,我看到哥哥年仅十三岁便跟着父皇上了战场,我望见母后在弹那把玄聆韵时,弦断于指尖,滴落几滴血红。
后来父皇战败,回首山河是,悲愤从城楼上坠下身亡,母后一身雪色长衫扣上三尺白绫随他去了,北夏皇宫遭帝君血洗成一片狼藉,而哥哥不知去向何方……
我最后一眼见的,是母后身边的宫女采儿头颅被人砍下,散了一地的血色,横尸在我面前,而我早已哭不出声音,只是深觉心里好痛……好痛……
我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胸口的痛仿佛淡去了许多,只是筋骨似乎有几年不曾活动了一样。
我怔怔望了房梁上许久,这宫殿,是受伤时弈璟抱我进来的崇明宫么?
不是母后的凤藻宫,不是父皇的未央宫,不是阿珩的莹欢殿,亦不是玄夙哥哥住的沉香殿……
炉中燃着的是极为熟悉的旃檀香气,还有淡淡寒兰的味道,我此时心中竟是一种倦鸟归巢之感,仿佛在外游离了许久未归,而如今总算回来了。
我睡了多久了?恍若隔世经年了一样。梦中的世界一幕幕在我脑海中回放,我果真是北夏公主宁珩么?我究竟是怎样失忆的呢?
外头仿佛有人声,淡淡的熟悉的男子声音映入耳边。
是弈璟么?
我眼角好像有滚烫的泪水滑落,刺地眼睛干涩得生疼,牵着胸口的伤口隐隐开始痛楚,渐渐哽咽到不能呼吸,身子亦不住颤抖,心中是不可言说的绞痛与失落,还有一丝害怕见面的恐惧。
还未回过神,却已见弈璟从宫外进来,卸去厚重的长披风,只留一身淡金色锦袍。他清瘦了许多,面色也不似从前丰姿朗润了,却多了几分冷练和憔悴,背影倒似漠然不少,带着崇明宫外一往的冷清与悲然。
我情不自禁从床上缓缓坐起,怔怔望着他孤独的背影。
他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微微一愣,猛然回过身,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惊疑与难言的悲喜,他久久望着我,仿佛凝滞在那一刻,深邃的眼眸藏着许多复杂的情感,若喜若悲,好似久别重逢于故人。
我的眼泪从脸颊缓缓滑落,安然待了片刻,也不知怎么说话,亦是愣愣许久,才悠悠唤了他一声:“玄夙哥哥……”
他又是倏然一怔,嘴角颤颤不说话。
我咬咬牙,忍住心中苦涩,哑然一笑:“玄夙哥哥还记得阿珩么?阿珩心中甚是想念呢,阿珩——等了你许久啊。”
弈璟终是忍不住心中悲喜交加,旋即跑到我床前将我紧紧搂住,一丝一毫也不放开。
我如一只受伤的小雀深深伏在他坚厚的怀中,眼泪瞬时如雨下,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决堤,湿了弈璟一大片袍子。
我惘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弈璟时,他不理我,我亦是抱着他的衣服使劲哭,将他衣袍也尽数沾湿了。此后许多时候,我便总是哭湿在他身边难以抑制。
弈璟抑不住心中欢喜,道:“没想到,你都记起来了。”
我窝在他怀中道:“弈璟想必早知道我便是阿珩了,如何不与我直说了呢,放在心里却伤了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握起我的手,绑着的紫铃珠依然如从前一般模样,仿佛十年来从未变过,可我却瘦了一大圈儿。
他缓缓悲痛道:“当日周国残兵踏破北夏皇宫之时,朕亦派人到处找你,可最终也不见你踪迹,朕当时心中亦是十分心痛,丝毫不比当日你为我挡箭生死攸关时之痛。你父皇母后,朕赶到时,他二人也已去了多日,是朕对不住你。”
提及父皇母后时,我心中亦是怆然。虽有这许多年不记世事,但至亲之死仍教我心中隐隐作痛。
当年北夏与周国打了几十年,早已元气大伤,便是父皇坠楼,母后自裁使我心中伤痛,再者当年北夏遭赵国一举踏平,哥哥臣服于赵国之下,我亦心有隐隐不甘。可这毕竟是乱世,自古成王败寇,当日的周国也早已归于尘土,我却也恨不起来了。
弈璟重重叹一声气,又道:“朕教甯风遍访天下,寻找那位手中绑着紫铃珠的女子,朕与你分离了有十年之久,也寻了你六年了……”
我此刻面色必定苍白无比,惨然一笑,道:“还以为玄夙哥哥嫌阿珩吵,这才回去了。可不曾想到,一别竟有十年了。再见时,阿珩也把玄夙哥哥忘了干干净净了,弈璟怪不怪我?”
弈璟深深闭上眼睛,神色中是难言的悲痛,抱住我的手愈发紧了些。
我见他从未有过如此痛楚,便寻了诮头逗他道:“玄夙哥哥果真从不饮酒么?尤其是桃花酒?也果真不爱吃甜食么?”
他思量一会儿,惘然一笑,“当日骗你的。”
我又想起刚入宫那会子他竟将我无由头地打入冷宫,心中不免愤愤,于是又道:“十年已过,弈璟还是如当年那般呢,竟自称是宣靖王来欺骗璃儿,那时你可知璃儿是你日思夜想的阿珩了?”
他轻轻刮过我的鼻子,轻俏道:“都是那日逗你来着,却不知小妮子记恨了这么久,如何今日又来挖苦朕?”
我斜倚在他身上,不觉又想起许多事情,年少不懂事却懵懂地喜欢上的玄夙哥哥,在我一朝想起时,他竟已然在我身边,仿佛失去多年的信物终在一日中忽然寻得,又恰枯死多年的树一夕之间重新抽出嫩芽。
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久别重逢的旷然,都在我重伤初愈后的第一日在我心中翻涌出许许波澜。如今想起旧事,不过是两滴清泪,却流尽了多少吃痛的过往云烟。而如今,我可以安然躺在弈璟,我的玄夙哥哥怀里,吮吸着他淡然间拂过的清澈的暖意。
我再不必叹息书上常言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也不必再唱那一曲“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只道再遇弈璟的时候,这样巧,这样好。
开了纱窗时才发现外头已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的好天气,那瑟瑟冻人的冬日在我沉睡时悄悄去了。我在孤寂得发凉的屋子里足足待了数月有余,想必这之间只有弈璟和太医的存在。
烟花三月的极致美景与弈璟清瘦的容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每想到他的憔悴模样,我心中都隐隐作痛。
这些日子,他定是为我操碎了心。他原就是喜爱沉浸在朝事与无尽的奏章之中的人,如今我受了伤,身子垂垂休矣,他定然茶不思饭不想,我还未见好,他倒已伤了自己的身子。
不知太后见了弈璟的模样,会有多心疼?又会不会恨我?
命运总是这样无常,亦是无情,抹去了我几年的记忆,在我与弈璟之间不多不少地烙上了十年的光阴,如此曲曲折折,周周转转。从我六岁时,到如今十七了,竟与弈璟恰到好处地分开如此之久。
我不禁苦笑,老天爷你这是何必呢?
不过幸好,如今他又在我身边了,我的弈璟,我的玄夙哥哥,他安然地如约在我身边。
我不知是喜是悲,是喜于命运巧妙地安排让我与他再度相逢,还是悲于多年来忘却前尘困我于无休的迷茫中,而遇到玄夙哥哥却不自知?悲于被命运无情作弄着的弈璟再见我时,而我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那日八月春下,我吹一曲《棹歌引》时,他可曾立时认得我记起我喜欢我?他可曾欣喜过感动过悲痛过?
这些年,我从未记起过他,我的记忆没有了,可玄夙哥哥却生生地等了我十年啊!在那些找不到我的日子,他是怎样过的?我恍惚间想起那首极悲凉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他可也这般想过?
不知不觉眼角湿湿然,兀自惘然一笑。若当年北夏宫中他不曾遇见我,我也不去招惹他,这些年他也不会过得这样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