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腿受伤之后,便甚少出门,每次也仅仅去一趟崇明宫。弈璟怕我走路,更是常以宫辇相接相送,日子久了,身子也都犯懒了许多。
终于寻着了一个天气极晴朗的午后,便带着青烟在这宫里到处走走,活动活动身子。
虽已是深秋之景,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我却独爱这一份霜林染醉,总是其他季节都没有的沁人明澈。
古来赞秋景的也不少,赵嘏的这首《长安秋望》写的却是极好。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时时读来,都只觉妙哉!
此时的宫苑也正是合了我的心意。
虽没有春日繁花似锦,夏日藤萝林密,冬日梅花胜雪,单只“清净”二字,秋日从来都不会输给春、夏、冬三季。
看到远远盛开的那一抹淡淡生晕的粉色,我不免心中惊喜,忙让青烟搀着走去。那正是一日三变的醉芙蓉。
清晨上午初初开时洁白似雪,到正午时又逐渐转为淡雅柔美的粉色,午后至傍晚又由粉色渐渐入深,呈深红色。
此时的午后,不早也不晚,正是柔和的粉红色,在整个园子里最为出彩动人。
我正颔首去闻那醉芙蓉的香味,青烟在一旁低声提醒我:“再往南便是庄贵人的翠羽宫了。”
我侧头望去,翠羽宫真是个极为雅致的地方。墨瓦白墙,竹林青翠,一藤架的葱郁还未褪去,想来夏天时定是极清新而葱茏的绿意。
更值一提的是,翠羽宫旁那一道绚丽似锦的红枫园,取名也是枫树品种里最为好听的“青姬”二字,为“青姬园”。
我正欲前去观赏,却不想来了一个生面孔的宫女,穿戴也是较之普通的宫女更有一分清雅。
她缓缓走到我身边,恭顺施了礼,起身道:“璃贵人安好。奴婢是庄贵人身边的涟雪,贵人知道您来了,让奴婢请您去翠羽宫小坐。”
我亦恭谨道:“多谢庄贵人好意,嫔妾却之不恭。”
自上次崇明宫匆匆一面,我对这个庄贵人充满好感。
我并不妒忌她能得弈璟的宠爱,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一个贵人、弈璟后宫三千中的一个。但在我看来,后宫里深得我意的,除了常常与我相伴的紫曦,那个安然处世的沐皇后,就是这位素无来往的庄贵人了。
今日见时,她依旧是那个温婉纯净的模样。
她淡淡笑着引我坐在暖榻上,亲自为我沏了茶。
我虽心里一点点的酸涩,仍盈盈笑道:“庄姐姐一言一行总是这样温和静婉,难怪君上如此喜欢姐姐。”
她掩面轻笑,柔声道:“许久都想请妹妹来宫里坐坐,只是一直未曾寻到机会,昨儿向太后请安时,也没有跟妹妹说上话。”
我微微谦和道:“是嫔妾失礼了,怎能要姐姐亲自来请,今日不过贪玩到处走走,不想却到了这青姬园旁,只怕扰了姐姐呢。”
一股淡雅的香味扑面而来,我惊道:“姐姐这茶真香!”
她嘴角含笑,“这是前些日子温伦将军的夫人进宫来看我,带了几两这个茶叶,听说是南疆容国进贡的上品,名字叫‘群芳醉’。”
群芳醉?不是那日崇明宫的茶叶么?
她嫣然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它。听说这茶制作繁琐至极,需用一月的寒兰二钱,二月的瑞香二钱,三月的梨花二钱,四月的桃花二钱,五月的芍药二钱,六月的白兰二钱,七月的莲花二钱,八月的茉莉二钱,九月的桂花二钱,十月的芙蓉二钱,十一月的秋菊二钱,十二月的白梅二钱……”
我惊讶得深吸一口气。
她又道:“如此还不算,定要用上晨时花瓣上的露珠浸染,听说必须是寅时三刻的露珠,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可,如此一来,一年也不过得了这几两。”
我低头嗅了嗅“群芳醉”的淡雅花香,果真是名副其实,群芳争妍,但求一醉。
“上次在崇明宫君上让小方子去沏一壶,妹妹不晓得这茶如此珍贵,竟错过了一回,这次在姐姐这尝了一次,也算妹妹的福分了。”我掩面笑道。
微抿一口,确是满唇皆是浓郁的茶香、花香,细细品来也能尝出几种花的味道来,仿佛置身万花丛中,果真比酒更易醉人。
庄贵人凝视我许久,眼神虽清澈温和,却让我微微不自在起来。
她淡淡笑道:“妹妹真是好看。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容貌倾城,心性却如此可爱的女子。怪不得……”
她停下却又不说了,形容微微有些感触。
庄墨染一定是很爱弈璟的。
她与我说话并不避讳这“群芳醉”是温将军的夫人相赠,温伦在朝中掌握一定的兵权,以他的的身份与权位,本不宜与后妃有过多的亲密来往。若与后廷暗中有勾结,赵国江山必将岌岌可危。
不过,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对我尚且如此坦白,何况是弈璟?
她敛了敛一丝悲伤的神色,沉吟片刻,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妹妹不要见怪。”
我颔首笑道:“庄姐姐入宫比璃月早一年,日后妹妹若遇上了棘手的事儿,还要多多请教姐姐。”
她“嗯”了一声,依旧淡淡微笑。
从翠羽宫出来东行一里的路,便是横波湖,春日里景色最美的地方便是这里了。若是说仙林池的荷花是赵宫一绝的话,横波湖畔的桃花林丝毫不亚于它。只是秋天的清凉天气略显得有些憔悴。
远远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在摇头晃脑,似乎在背书。
走近一些才看清。这小孩儿身着淡黄锦袍,腰间一条烫金腰带,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生得也是俊俏。
至于他的身份,若说是某位皇子,此时弈璟不过二十有三,何来这么大个的儿子?若是某位大臣之子,也不应在这横波湖旁念书啊。
我见他模样俊俏可爱,便想上去逗他一逗。
“小娃子,你是谁家的公子?”我笑盈盈问。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迷离不屑,不愿答我。
我不甘心,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没有宫人伺候着么?”
他小小年纪却摆着一副架子,趾高气昂:“本王在家排行老九。你又是何人?”
我“嗤”得笑了一声,这话仿若在哪儿听过——
本王在家排行老九……从前弈璟也这么说。
宣靖王这么小么?
这皇宫里的人都这么爱骗人,连撒的谎都是如出一辙。
青烟一脸的纠结,暗暗在我耳边道:“真的是九王爷啊——”
我一脸笑僵了。
为抑制脸上的尴尬,我只得不服气,接着道:“我是你皇兄的璃贵人,算起来你也当喊我一声三嫂,起码也是一声皇嫂吧。不过,看你这么可爱,就免了吧。”
他“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又开始朗声念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看他不理我,又转开话题道:“看你这么用功的样子,皇嫂有个问题考考你好不好?”
他扑哧一笑,“你尽管考,本王都会!”
小小年纪这么嚣张,果真与弈璟是亲兄弟!
我笑问:“九王爷可知道张敞这个人?”
这几日寻了好几处书都不曾看到这个名字,也下不去脸问弈璟,来逗逗小孩子也好,万一他正好知道呢?我心里暗暗乐呵。
宣靖王弈玧淡淡一笑,道:“昨日刚温习了《汉书》,正好看到了,你自己回去看吧。”
哟!小屁孩。
《汉书》,东汉的班固所作,我也曾读过几篇,却不如《史记》看得透彻,想必是漏过了张敞这个人物吧,回去定要好好看看了。
“三哥!三哥——”
我尚未缓过神来,只听小屁孩吼了两声,我顺着他看过去,手里刚折的花吓得落了一地,弈璟竟然过来了!
更让我吃惊的是,弈璟身边站着的竟是四爷弈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