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门东门过后是永和门,这一路走来似乎是绕远了许多。我刚想后悔自己为何偏偏想来这里,直到远远望见一人黑色深纹锦袍徐徐向我走来,我才知道,我来对了。
青烟原是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向那人恭敬地作了一揖。男子也微微向我施一礼,面目依旧冷傲瘦削如寒刀,淡淡道:“微臣给宁婕妤请安。”
我微笑道:“莫大人不必多礼。”
他嘴角淡淡,道:“在这里并不常碰到婕妤娘娘。”
“本宫是特意来找莫大人你的。”青烟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默默退下,我旋即对莫甯风笑道:“本宫也不知莫大人在何处,只想着大人或许在永和门当值,便随意散散到此,没想到果真碰见了。”
“娘娘想见微臣,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亲自来寻?若是劳烦娘娘,岂不是微臣的过失?”
我嗤笑一声,道:“莫大人,你话仿佛比从前多了。”
莫甯风微微抬眸望我,眼中忽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嘴角轻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娘娘说笑了。”
其实莫甯风说得很对,我要见他只须差人下去吩咐一声。我到如今也不明白,以他一等侍卫的身份为何可在前朝后宫来去自如,尤其是后宫这样的地方。不得不说,弈璟对他太过放心。
我肃了肃容,道:“本宫一直想问大人一个问题,还望大人能如实答我。”见他薄唇微呡,沉默不语,我继续道:“上元之夜刺杀君上的黑衣人头儿是云破月么?”
莫甯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诧异之色,只是仍淡淡,面若寒霜,是一张教人不敢细看却极好看的脸,他低低道:“不是。”
我心里微微一惊,却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只能镇静道:“那日我细细见了,分明是云破月,我虽与他只见过一面,但我敢肯定世上绝没有第二双那样的眼睛。”
莫甯风淡然道:“娘娘完全可以去君上面前说,你确定那双眼睛是云破月的。”
我一怔,莫甯风话中分明是讥诮之意,没有人证物证,只有刀光剑影里模糊的记忆,凭谁也不能将他如何。只是云破月是莫甯风的师弟,心里自然是偏向他一些的,我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莫甯风顿一顿,道:“至于宫中的细作,也请娘娘放心,我师弟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低一低眸,抱臂而立,向着我道:“微臣倒是很想告诉娘娘一件事情——昨日夜里,崇明宫的方公公和那名侍卫在牢中自尽了。”
我猛然抬头,心里一触,这件事情必然不是自尽那么简单的。小方子这条线索也断了,那幕后主使果然狡猾狠辣。心里不禁一凉,道:“这事儿宫中有几人知晓?”
他淡淡一笑道:“君上,江公公,还有微臣和娘娘。只是那方公公对外称的是昨日夜中暴病而亡,并未提及其他,如此掩饰过去了。”
我一愣,弈璟连这些事情也尽数告诉他了,弈璟晓得他是云破月的师兄么?最亲近身边的人都可以是细作,更何况武功高深莫测、手握十万羽林军的一等侍卫长。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镇定道:“那大人为何要告诉本宫呢?”
莫甯风道:“微臣想娘娘有必要知道,何况,就算微臣不说,君上也会告诉娘娘的。”
我冷冷笑道:“若那刺客果真是云破月,而莫大人正是刺客的师兄,岂非罔顾君上对你的信任?”
他淡淡一笑,并无不忿,却道:“娘娘多虑了,微臣不敢,君上告诉微臣自然有他的道理。”
“好。”我嘴角微微一扬,抬头向他道:“本宫要问的话问完了。”
他微微欠身,“微臣送娘娘回宫。”
我拂手道:“不必,莫大人可随意进出后宫,本宫却不能随意。”
莫甯风嘴角一勾,露出一副“娘娘多虑”的颜色,不过他仿佛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头到脚冷冰冰的。仍记得当初进宫时他冷眼相看,并扬言要细查我的身份。若是我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来,早已无地自容了。但莫甯风不同,他一言一行冷冽淡然,让我十分相信便是泰山压顶之时,他也可恍若无事。
弈璟那样信任他,只望不要信错了人。
回到莹欢殿时,青芜正在侍弄窗台上放着的两盆芍药。我淡淡一笑,旋即走到暖榻坐下,端起一壶雨前龙井斟到杯中,漫不经心叹一口气道:“听说昨儿夜里崇明宫的小方子暴病死了,好端端的,却也是没有个福气的人。”
青芜拿着剪刀的手微微一触,似乎硬是镇静住了。
却听青烟在一旁叹道:“原以为是旁人胡说的,竟是真的了。前几次随着娘娘去崇明宫常常见到的人,竟这样没了。”
我淡淡品一口茶,道:“人各有命,他身子有了问题自己却不晓得,若是及早唤了太医来瞧,也不会如此了。”
青烟垂着脸道:“宫中年年都有这样的人,前几日还活蹦乱跳,不日就再也见不着了。”
青芜的腿微微有些发抖,搁下剪刀独自站在窗外,玉容在一旁“嘿”一声将她唬住了,旋即听到玉容笑嗔她道:“发什么呆呢,脸色这样不好?娘娘快要用午膳了,快些去准备着吧。”
青芜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去了小厨房。
我淡淡抬眸望了一眼青烟和玉容,若她二人晓得青芜是旁人派来的细作,晓得原来我在后宫许多事情皆是她一手造成,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思?
至于今日富春姑姑略微暗示了一句的凌妃,我想我恐怕无能为力了。且不说弈璟决定的事我不愿再插手,我也不是别人给我一巴掌我反倒替她揉手的人,更何况,她害死了紫曦。
紫藤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恍惚间又已是六月了。
去年此时,临荷正逢黄河水患,民不聊生,爹爹娘亲亦在那时离开了我与锦瑟,到后来到都城怀阳,遇见四爷,入宫为妃,时间过得竟这般的快!
一日午后,到崇明宫望弈璟时,江明拦住了我去路,只道:“君上此时在殿中与诸位大臣商议事情,娘娘过会子再过来吧。”
我心里一奇,往日来崇明宫我是可以直接进去的,若是有大臣在此,也是在紫霄殿稍等片刻弈璟也便来了。想必,今日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珺国帝君慕容涯向赵国出兵了,从大赵南部晏城、洪城、山阳、隋州一路向北,已取我朝八座城池,势不可挡。
想起当日弈璟妙计令他珺国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今日的报复来势汹汹又一连侵犯我赵国几大城池,让我不禁哑口失笑,乱世之中打仗就跟过家家似的,动辄千百人死伤,而这时的人命看似是最最廉价而薄然的。
而民心,却同时也是最珍贵的。
孙子言作战,道:“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在民心这面,弈璟是一个很好的帝王。弈璟虽年轻,却精通治国之道,深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自继位以来,严肃法纪,选贤任能,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从没有一日懈怠。
今年查出的黄河水患贪污一案水落石出,以济州太守沈振丰、临阳太守马道存、黄河下游按察使李莫延、墨阳太守韩吉为首的地方官一应严惩,皆以削职流放罪论处,法不容情,此榜一出,天下大快,老百姓心里更舒坦许多,人人皆赞他的好。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许多帝王穷其一生难以做到的,却被弈璟这样一位少年天子处理得完好无缺。
我恍然想起一日夜晚,我在崇明宫紫霄殿就寝,到深夜时弈璟仍在御案前看折子,似乎毫不倦怠。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三更半夜直到从床上坐起,披了衣裳走到他身边,问道:“玄夙哥哥,弈璟哥哥,在你心里是璃儿重要还是江山重要?”
弈璟嗤笑一声,也不抬头来望我,只道:“或许是江山吧。”
我气极了,又问道:“是江山重要还是我重要?”
弈璟不假思索道:“江山吧。”他忽一愣,反应了过来,蒙蒙抬头道,“你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吧。”
虽然我早已只道他的答案,心中却依然愤愤不平,寻常的男儿都应是顺着自己妻子的,即便心里不这样想,嘴巴却比抹了蜜还甜,弈璟倒是很实诚。
见我生了气,弈璟只淡淡一笑,云淡风轻道:“璃儿,朕是帝君。”
因此有弈璟在,我只须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帝妃,山河大事,绝不需我操一份心。于是,他勤勉地操持着他的万里江山,而我,认真地做着他的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