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继而向着我道:“古代筝曲以‘高山流水’为最,素闻璃贵人也是懂琴之人,何不与本王一同演奏一曲助兴?”
我淡淡笑道:“久闻安南王精通音律,嫔妾又岂敢班门弄斧,岂不教人笑话?嫔妾倒有一个提议,”我望了紫曦一眼,又转向弈璟,道:“筝声虽如天籁,若是没有舞艺相衬,倒显得平淡些许。曦美人舞姿曼妙,美不胜收,臣妾是见过的,不如请曦美人跳一舞如何?”
“姐姐……”紫曦娇俏地望了我一眼,又碍于帝君在,不敢多嘴。
弈璟颔首道:“如此甚好,便依了你。”
六爷跪坐堂侧,轻轻拨了两行琴弦试了试音,连声赞好。
待紫曦去后堂换了舞裙再回宴席上时,众人皆不禁心中暗叹。
紫曦身着雪色长裙,碧色缎带系于腰间,墨染青丝,粉面朱唇,清雅无尘。六爷目光如水,指尖微动,哀思婉转的琴音缓缓滑落下来,少女亦一改往日盈盈笑颜,面色肃重清雅,长袖一舞,莲步轻移。
我原以为六爷只擅笛箫、诗文,却不想其筝声也如此动人心弦。六爷本是玉树临风、俊美无暇之人,其指下筝曲清净幽然,再加上紫檀筝的泠泠清韵,宴上人也暗暗听出了神,连小皇子也寂静无声,不再哭闹。
槛菊愁烟,寒兰泣露,高山流水,雅音袅袅。少女纤腰婀娜,肤白胜雪,步履姗姗,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余音绕梁,舞姿微收,席上人人鼓掌赞叹。紫曦脸上绽开纯真无邪的笑容,跪道:“臣妾献丑了。”
弈璟微笑道:“赏。”
六爷起身向我走来,将那紫檀筝双手奉上,悠然笑道:“贵人的琴好,却不想曦美人的舞姿更好,小王今日算是见识了。”
紫曦盈盈道:“王爷见笑了。”
六爷大笑,继而对弈璟道:“皇兄后宫得了那么多佳人,便是连这寂寂无名的美人,也如此琼姿花貌、浮翠流丹,真是好福气。”
弈璟嗤笑:“怎比得你花前月下,偎红倚翠,风流倜傥,来得逍遥自在。”
说罢,两人亦大笑,举杯一饮而尽。
若是有机会与六爷说两句话,我定要问问锦瑟现今如何了。她心意坚决,我劝她不动,可日日待在金玉坊那样的地方,也不是办法。如今我在宫中得意,却不知她好不好。那雁西泠,对她可好?
席上一直未见太后言语,却听她倏然之音,带点忧虑:“许美人身子似有不适,不知是为何?”
众人眼光才落到许美人身上,她脸色有些苍白倦态,微微喘息,才道:“也是近日才有的症状,总觉得慵懒乏力,不思饮食,见到油腻的便觉得心中恶心难平。”
一旁的郑妃言道:“可曾请了太医去瞧?”
许美人微微颔首,“昨儿刚请了容太医过来,说是……”
许美人迟迟不说下去,众人皆等得心急,却只听到她身边站着的小宫女笑道:“说是美人怀孕了!”
此话一出,颐华堂便更是炸开了锅。
郑妃喜问:“孩子多久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这等喜事为何隐隐藏藏的呢?”
许美人淡淡抿嘴,眼眸中掠过一丝轻快,低声道:“太医说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只是胎儿未稳,还须多加调理,原是嫔妾身份低微,也不敢惊动了君上太后。”
太后一脸和善地笑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帝君膝下又多添一子,是我大赵皇室之幸事啊,该赏该赏!”
这话显然是对弈璟的旁敲侧击。
弈璟淡淡一笑,继而道:“许美人怀了龙裔,从即日起,封贵人,赐百金。”
我原不知弈璟在众人面前如此肃重沉稳、从容淡然,整个儿是帝君的风范,总以为多了一个孩子他会欣喜不已。
他日我若为弈璟剩下子女,他会不会极开心?或者,只是这样淡淡笑着,再无任何多余的喜色……
太后心中的喜悦,尽数流露在眼底,转而又对许美人和言道:“如今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当事事仔细着,好好养着,回头再教容太医配几副安胎的药,千万不可有闪失。明白么?”
许美人,应该是贵人了,她俯首莞尔应了一声道:“多谢太后关怀。”
不过,我倒觉得许贵人怀孕一事略有蹊跷。太后寿宴那日她甚至与戏子云雨交欢,离今日才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如何能恰好这时便怀了孩子。那孩子,却不知是弈璟的,还是云破月的?
可,我也答应过她与莫甯风,不说会将此事说出去。遇到这样的事,又该如何是好?
原是想推紫曦上去跳舞,引人注意,不教人小瞧了她。也是出于我的私心,若是她因今日之舞得了宠,日后也能有她相互扶持。她在弈璟身边,却比那些心机狠毒、口蜜腹剑之人好太多。终究,在这后宫,我是孤身一人的。
可是如今,却被许贵人占尽了风头。我惘然想起那日她与我在清河门,忿忿不已,道定不让我得逞,难道是想借此事不让我心里好过?
凌妃面上也带着笑意,想必心里比我更惆怅忿然。她承宠之久,却是我如何都比不了的,却迟迟不曾有孕。
在这后宫,若是没有子嗣,都便作“红颜未老恩先断”吧。这些女子,终日在人前欣喜着别人的喜事,在人后不知是如何的凄凉,又为自己作着怎样的筹谋打算?
我心中烦乱,便多饮了两杯。头微有些晕,便胡乱寻了由头回宫休息,弈璟只管与几个王爷畅饮,也不曾说什么。
路过婉宁轩时,远远便听到女子谈话的声音,我本无意仔细去听,那声音却愈发近了,颇有不忿之意。
原来是凌妃携了宫人出来,只听她嗔道:“凭这种身份卑贱的狐媚子,也敢在本宫面前得意,瞧她那副小人样子,贱蹄子!生怕谁不知她怀了龙裔!”
那宫女也是顺着凌妃心意,巧言道:“她再得意,不过是个没家底子的小小贵人罢了,君上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娘娘何等身份,与她计较岂不是她天大的殊荣!就算是郦嫔,生了小皇子不也是个嫔么?哪里及得娘娘您的恩宠。”
不说这话还好,却见凌妃奋然大怒,伸手便种种掌掴了那宫女,愤愤道:“你提郦嫔那贱人做什么!暗着讥讽本宫无所出么?本宫若是有了孩子,那便是太子,岂是郦嫔那个贱人可比的!”
那宫女嘴角鲜血直流,跪在地上不停抽泣,直连声道“奴婢知罪”,不敢再言其他。
青烟悄悄在我耳边低声道:“凌妃正在气头上,若与娘娘回了面,定是冷嘲热讽,安生不得。若娘娘不想见她,便回去吧,也免得惹了麻烦。”
我“嗯”一声,便同青烟绕了道回流心殿。
原是想看几页书,却耐不住困意,躺在暖阁睡了半日。许是酒醉微醺的缘故,直到傍晚才醒来。
青芜与昕儿已备下了晚膳,搁在厨房里温着。
倚在窗前时微微闻得淡淡梅香,却见外头徐徐下起大雪来。鹅毛大雪,在睡梦里竟如此静谧无声。
正是大雪的时候,便让我想起紫曦了。我自个笑了笑,懒声问起青芜道:“怎么没见紫曦出来?这么好的雪,她定是喜欢。”
青芜微微一怔。忽记起什么,又笑道:“曦美人刚下午的那会子来了的,见娘娘睡了,便自己悄悄走了。不过,却留下了这个——”
她指着净瓶中刚插上的几枝红梅。
怪不得屋里除了熏炉中熏香的余味,还带着一股清净的梅香。看得出是刚折的梅枝,用晨时采集的清露养着,花也红得分外妖娆。
我睡得如此沉,竟都不曾发觉么?
青烟端上来一碗茶汤,让我饮下暖暖身子,却见她朱唇欲启,欲言又止。
我含笑问:“你甚少吞吞吐吐的。所为何事啊?”
她微微怅然,低眉道:“君上刚去看了许美人,这会儿到了曦美人的落华殿,托了小方子来回话,说今晚不来流心殿了,让娘娘早点休息。”
我一愣。半晌,才简简单单“嗯”一声,便又卷了被褥侧身睡过去,晚膳也不消得用。
只听外头,依稀有雪珠子打在花木、青砖上啪嗒作响的萧瑟之声,交织成残乱锋利地刀子,一刀一刀割在我此刻并不暖和的心上。
我暗暗闭眼静听。
紫曦是我亲自送到他怀里的,我却在这怨什么。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心思单纯,善解人意。可我的心为何这么痛呢?我在嫉妒么?
我早该想到有今日的。即便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帝王总是有雨露均沾的时候,古来总是女子思君泪纵横,却无男子思妻心切。我倒是羡慕那些寻常夫妻,日日得以相见,伉俪情深。
依依脉脉两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原来等待是这样痛苦的事……
我心里告诉自己,你不必等了,他今日不会来了。
这一夜,他果真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