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赵弈璟仍在批阅奏章，书案前不经意时又堆放了一大批。我只能叹前朝臣子总有大堆的话要说，看来今晚还须再看好几个时辰了。

他却似乎从不知疲惫，也不知饥饿，常常一看就是一天。

赵国有这样的帝君，必然是万民之福了。

我悄悄下床随意抓了一件衣裳披上，便端了一小碟玫瑰糕蹑手蹑脚走到书案前。

他必定知道了我的动静，却未抬头来看我。

我把玫瑰糕放在他身前晃了晃，使玫瑰的清香微微散发出来，香气怡人，不想他竟依然无动于衷。

当初他欺骗我无知少女的时候，那副轻狂样子可不是今日这般。果然是如江明所说，看奏章时不喜人打扰。我自讨没趣，只好在案前坐着，自己吃了起来。

“作什么？”他淡淡问。

他随手划了几个字，眼神依旧不曾离开那份奏折。

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身子倚在书案上，缓缓道：“臣妾是来感谢你的，今早若不是你及时出现，臣妾恐怕被那只黑猫害惨了。所以——”

我又端起那碟玫瑰糕，笑道：“这个玫瑰糕很香很甜的，君上吃一点可好？”

“搁着吧。”依然淡淡。

早知道他会这么说，我心里暗暗得意。

“君上，臣妾与您约法三章可好？”

他“嗯”了一声，嘴角也微微勾起，“你倒是说说看。”

“臣妾第一次见君上时，您便假冒了九爷宣靖王的身份骗了臣妾，此为第一；第二日您反将臣妾关入静心苑，此为第二；臣妾刚入宫时，受了您冷落的晨莘殿张良人又险些将我推下高楼，此事终究还是您的缘故，此为第三。”

我笑道：“君上欠了臣妾三次，但是在玉华宫你救了我，又替我上了药。今早也是因为你，我才幸免于难，所以呢，您只欠了我一次——”

他嗤笑一声，丢下手里的本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向着他，轻声道：“求君上还臣妾一个心愿，可好？”

他似乎看到我一脸坏笑，只道：“你想如何？”

“臣妾想明日回流心殿住。”我略微央求。

他眼色锋利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掠过一丝笑，道：“朕要是不答应呢？”

我佯装嗔怒，道：“君上难不成要欠一个小女子的人情么？”

他淡淡微笑，“既然如此，你明日便回去吧。”

我惊喜至极，终于不用与帝君朝夕相对，无需一言一行谨慎相待，可有自己的空间了。若我再在这帝君的寝殿数日，外头不知又有多少风言风语，也少不了几多横眉冷对。今日之事已经是一个教训。可我没想到他竟真真的轻易便答应了我。

他见我喜上眉梢，也微微舒缓了心情，随手取了一块玫瑰糕放在嘴里咀嚼。

我又道：“臣妾还有一个心愿。”

他蹙了蹙眉。

“就当是臣妾欠您一次可好？”

我放缓了声调，含笑柔声道：“臣妾虽只是君上后宫诸多妃嫔中的一位，但君上却是臣妾唯一的夫君，所以，我想日后在您面前，不用自称‘臣妾’，只说‘我’便可。臣妾……并非不知礼数。”

他眼睛微眯，在微黄的灯光下，密长的睫毛在俊美的颜上投下两圈淡淡剪影，慵懒地往后仰了仰，拉长了声道：“准——”

“君上，您太宠臣妾了！”我惊喜道。

我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要伴我一世潋滟的光阴，他要抚我一世尘缘的悲怜。弱水三千，君心无定，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世间繁华如梦，我终逃不开尘劳的关锁。可我依旧盼有这一人，系我一生心，却不辜负我此生悲欢。

此刻我终于明白，四爷已成过往云烟，伴我这一世更有多少程山水、多少更风雪的，仅赵弈璟一人而已。

从我在仙林池一舞后，我早该知道，便是如此。

“想什么呢？”他一言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浅浅晕开这一脸的笑，道：“轮到璃月欠君上一回了。”

他目光如水，盈盈烛光下，面容不再有往日的肃穆冷峻，也毫无轻浮游弋之姿，只是那样淡淡的，略微有一许疲惫的神色。

他柔然起身，不经意将我抱起。

我心里一惊。

他轻微在我耳畔，温和道：“朕今晚不愿睡去偏殿了。”

淡淡寒兰香拂过我鼻尖，靠在他温和而坚实的胸膛，我已觉自己脸色开始愈发红烫，心里却不由滋生了暖意。

他缓缓落下帷帐，依稀可听到窗外风吹叶落的窸窸窣窣，却也掩藏不了这一室缓缓流淌的，寂静的温存。

沉香木，白兰香，芙蓉帐暖。

珐琅九桃小熏炉中的旃檀，细细地燃了一夜。

我用在帝君面前不愿自称“臣妾”的条件，换之以进宫后的第一次真正的承宠。我也不知自己的心意究竟是真是假，只觉得每次短短依偎在一个人怀里的温暖，是我从未有过的。

无论是当日在静心苑逼我吃药，从玉华宫冰冷的瓷片上将我抱起，还是今日承欢君前，细细想来，这些不过都是一个普通女子，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每一位进宫的女子，大抵都有着冰肌莹彻、娴雅出色的姿容，我不过是这之中一个而已。花开有时，花落无声，这样的恩宠能维持多久？

但我安慰自己道，他待我与其他人不同。

第二日，弈璟如约派人接我回流心殿。

十月的天气晴朗明丽，我坐在镶锦花宫辇之上，一路从崇明宫到流心殿，路过长安门正门，清和门，邀礼门偏门，许许多多宫人施礼行拜，旁人看在眼里自是风光无限。

殿外花廊摆上了上百盆粉色的美人樱，在本清静淡雅的流心殿中灿然绽放，远远望去如一大片绚烂的云霞，风吹过时更似织锦轻轻漾曳，粉面朝天，千妍百媚，芬芳满庭。

我恍若看到淡淡金黄的阳光下，流心殿上碧色的琉璃瓦片片晶亮，流光溢彩，熠耀生辉，让本该属于秋日的凄清寂凉，化作此时的天高云淡，活色生香。

江明携着一行人到殿中行赏，青花底琉璃花樽一台，烟笼梅花白水裙一条，时新碎花宫缎四匹，翠绿烟纱碧霞罗一袭，七宝璎珞珠翠两只，流羽莞水链一对，怡秋紫羽扇一把，北夏进贡紫檀筝一把，名曰“玄聆韵”。

江明自是掩不住内心的欢喜，口口声声道：“奴才给璃贵人请安了！”

流心殿又新添了两个会做事的小宫女，玉容和昕儿，里里外外干净无尘，也敞亮许多，正如我刚去崇明宫那日一样。

原来，此时我已然也是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