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室的日子仿佛是与世隔绝的，比起当日在静心苑抬眼低眉只见青烟、青芜时还要寂静，一日之间只有掖庭令下面的宫人送来简单的饭菜，再无其他人往来。或许太后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竟连弈璟也不曾来过。

只是细细想来，这暴室与从前拘禁静心苑的日日夜夜并没有什么差别，同样的无人问津，悲伤冷清。不过只一点不同，昔日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青芜，再也不是我的青芜了。暴室阳面那一小扇隐隐亮着的天窗仍在，当日青芜竟能通过此铁窗与外界飞鸽传信，这一回，她果真还是没有教我失望。

我不禁唏嘘，人心的炎凉冷暖，不过一朝一夕的变幻罢了。一如太后，往常是那样慈祥安和的人，这一次竟能待我至此，便是一丝情分也毫不顾念了罢。

在深宫中待得久了，对爱，对弈璟，再不若当年骄横刁蛮小公主宁珩和敌国太子玄夙之间的天真烂漫，如今他有墨染，有凌珞惜，有顾贵人，有郦莞，还有后宫数不尽的女子。这世上真正与我好的人没有几个，只可惜紫曦再也回不来我的身边了。

相逢似初见，不是初见。当那些逝去的光景一幕幕重现在脑海时，我忽然想当日离开四爷，在仙林池跳那一曲水袖流仙舞时，我第一次望见弈璟，而不是玄夙哥哥。当我蒙着白纱从他身前而过时，若他不曾记得我，又或者这串紫铃珠不曾落入他手中，那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我不用徒增这么多爱恨情劫。

母后当年厉声严词向我道，便是十年之后，如今可嫁娶的年纪，她也不愿我嫁给玄夙哥哥，或许她这个皇后做得也不快活吧。

不过是人前的光鲜，人后的寂寥。

我不禁苦笑，若是此时有玄聆韵在手多好，一曲筝声足以使心境从容静缓，忘却俗尘，洗净寂寥，再也不管那窗外的冷月照不照庭前的落花。

在掖庭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却似许多年一般，时光轻轻地流过，从三岁孩童初初相遇，到如今二八芳华跌宕重逢，从年少无忧无牵，到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数不尽的日日夜夜，只能在掖庭这样冷清的地方静静地品读着过往的悲与欢，然后一笑置之。此刻的心是冰凉，还是滚烫，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终于我在一个似乎下着微雨的清晨清醒过来，掖庭中来了一个人，冷面黑衣，还是我认识的莫甯风。

他缓缓启开绕着暴室的铁索，向着我道：“你可以出去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半刻，竟也无惊喜，也无惆怅。

“怎么？”他抬眸问我，眼中毫无疑意，只是淡淡而随意。

我淡淡摇头，有许多话想问却不愿讲出口。比如，太后已查明我并非在她面前扬言揭示吕太后罪行之人了么？嫁祸于我的人是谁？又比如，为什么来接我的并非弈璟？甚至，连青烟都不曾来。

掖庭外果然是下了小雨的。细小的雨珠子如烟云铺面，宁珩园的那几株高树也是尤其的绿。

带我回莹欢殿的是莫甯风。

我缓缓一笑，向他道：“莫大人也不是第一次送本宫回宫了。”

莫甯风凝视我许久，淡淡道：“微臣记得，第一次送娘娘回宫时，还是去年娘娘刚从北夏而来，路逢张良人险些遇害，而今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

顺着莹欢殿的台阶向上望去，恍若在隔世的烟雨里观赏一幅飘摇的水墨，我轻轻一笑，道：“只是此莹欢殿非彼流心殿，即便琉璃成群，金玉无消，也再嗅不得旧日的陈香，便是嗅得，也是沾染了岁月的尘埃的，而我素来不喜尘埃。”

“娘娘，”我仿佛听到莫甯风微微叹一口气，继而仔细望着我，沉吟半晌道：“这世上许多事情，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却另有一些事情是，耳听为虚，眼见亦为虚。”

“微臣告退。”他俯身一拜，径自去了，独留这一番话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这世上，竟有哪些事情是耳听为虚，眼见亦为虚的呢？

抬眼望去，不过是一城烟雨恰好打湿了莹欢殿上清澈的琉璃瓦，在看不到阳光的时候，也找不见自己斑驳的身影罢了。

回到莹欢殿时，青烟正在浇一排开得无神的醉蝶，木桶的水已洒下不少，青烟却仍不曾注意，只是呆呆站着，浇着那水。

我看了她许久，终忍不住道：“花都萎靡成这样了，再浇下去也活不过来。”

青烟听到我的声音，竟猛然转身，惊道：“娘娘回来了！”

“娘娘回来了！娘娘回来了！”一时间，玉容，喜子，福子，昕儿匆忙跑进阁中，面容上皆是一应的惊喜，似从来不知道我此时会回来一样。

我淡淡笑着点点头，玉容拿了一件月白色的蝶纹缎袍为我披上，我低眉望去，却见自己还穿着进掖庭暴室时穿的那件薄薄的素白衫子，不禁垂眸一笑，道：“这几日，竟不知自己落魄如此，还不如当日在静心苑中那般精神。”

“娘娘……娘娘受苦了。”青烟与玉容眼角愈加悲伤，仿佛一次简简单单的眉动，便可流尽比这外头更苍茫更无情的微风细雨。

我四处淡淡一扫，似乎少了一点什么，随口一问道：“青芜跑哪去了？”

话语刚落，青烟眉目间更找不到一丝的平和，痛声哽咽道：“娘娘，青芜……原来青芜竟是调换了娘娘所抄录佛经的人，那诋毁太后的话语竟是她模仿娘娘的笔迹所写……”

我微微颔首，并不吃惊，只道：“她如今在何处？”

青烟道：“娘娘刚进掖庭那日还好，青芜并未有任何反应。昨日也不知为何，便匆匆向崇明宫去了，后来奴婢才晓得她竟向君上自首，只说此是皆她一人所为，与娘娘毫无干系，君上便将她交由太后处置了。”

我猛然一惊，抬头道：“她如今怎么样？”

青烟啜泣道：“太后……昨晚下令……将她处死了。”

我心中忽的一恸。青芜，竟去向弈璟自首了，这又是为何？她既可漫言教我心中悲伤致使我腹中胎儿死去，如今仿我字迹揭示吕后罪责教太后恨毒了我，这些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如今何苦为救我性命，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反倒丢了自己的性命！

我心里渐渐乱成一堆麻。

青芜，她也离我而去了？

那个陪我在静心苑度过霜风冷雨、几十个日日夜夜的青芜，那个总在我身边嬉笑怒骂、天真无忧的青芜，如今也离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