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清荷殿。
“臣妾不曾做的事,如何解释?”我直身跪在殿前,面色平静地望着精致白杨木床上躺着的女子,凝噎不语,如悲如泣。
“许贵人如何了?”弈璟淡淡问道。
太医何清羽为许贵人把了脉,面露无奈之色,长叹一声道:“许贵人身子沾了冷水,怀孕中的女子是万万碰不得的,人无大碍已属万幸,这孩子……必是救不回的!”
许贵人痛呼一声,两行泪随即顺着脸颊流下。
我苦笑,这演技怕是云破月都不如她,方才落水之前她何等威风。这两行清泪自是不值钱的,却骗了一屋子人。
殿内外不断有太医、侍女奔走,太后、皇后、凌妃及几个帝妃也闻讯赶来。
弈璟看许贵人的眼色之中是带着一丝淡漠的怜惜,望着我时却愁眉深锁,深深忧虑。只与我说了一句,“朕只要你一句话”。
他是信我的,可许贵人如何肯罢休。
床上的女子面无血色,眼角盈盈有泪珠滚下,哭成了一具苍白瘦削的泪人儿,哭泣道:“璃贵人为何如此狠的心,我的孩儿还不到两个月,胎儿尚未成型便死于腹中,就算君上不顾念臣妾,也要为这死去的孩子做主啊!”
她喊得痛苦无辜,撕心裂肺,似把全部的力气都用上了,声如裂帛一般直让人心中万般无奈。
许贵人许久却见弈璟无动于衷,也无人下令处置我,她又将目光投向一旁哀哀叹息的太后,恨的咬牙切齿道:“太后!太后——定是璃贵人忌我有了身孕,便心怀不轨,心存歹意,害死我的孩子!那是帝君的孩子,太后的孙儿啊!”
一句“帝君的孩子,太后的孙儿”究竟是触动了太后脆弱的神经,太后亦是女人,深知她心中之苦,无奈望着我哀声厉言道:“璃贵人,你素来不是这样心狠之人,今日却如何下的去手!”
话语刚落,许贵人的两位侍女纷纷跪在弈璟身侧,泪雨涟涟齐声道:“奴婢们亲眼见到,璃贵人将娘娘推入湖中,若不是娘娘识一点水性,恐怕如今早已一尸两命了!”
我心中亦哀痛,许贵人一字一句痛彻心扉,她的侍女也句句皆指向我。纵然青烟可为我说理,却到底是我身后的人,不足为证。
许贵人如此待我,只是怕我说出她与云破月之事么?她定是以为,此时我若是说出这孩子不是弈璟的,必然多了一宗污蔑帝妃之罪,若是不说,也是谋害皇子之名。她知道当日之事的尚有莫甯风在,云破月是他的师弟,他自然不会将此事抖落出来。
然而,若是他日她生下孩子,查出并非与弈璟所生,便是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扼杀自己腹中胎儿,嫁祸于我,手段当真高明狠厉。
我心中不禁流过一丝苦涩。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做娘的竟一丝也不心疼么?又或者,许贵人只是对破月公子太过情深,连自己的骨肉竟也及不上那男子一分一毫……
许贵人面色痛苦,教人见了多少有些心疼,郑妃在一旁劝慰道:“许妹妹,莫要如此伤心了,好好养着身子,孩子总是会有的。”
凌妃轻蔑视我一眼,便是这样的情景,她也能换一身华丽装束在此,生怕人不知她身份富贵、万分恩宠。她徐徐走到弈璟身边,又望着我狠着脸道:“璃贵人蓄意谋害皇子,已是大罪,不知君上如何处置呢?”
弈璟淡淡望她一眼,眸色深沉不见底,仍是不语,我竟也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了,本深觉他的心是向着我的,可他一直沉默却让我心里打起小鼓。
许久才听弈璟轻笑一声问:“凌妃以为如何?”
我微微一怔。
呵!我冷冷望他一眼,这一句是承认我便是谋害许贵人的凶手么?我忽然明白,许贵人腹中的,在他看来是他赵弈璟的血脉,而我,却是百口莫辩。
凌珞惜面色冷艳绝双,让我仿佛想起金玉坊初见雁西泠之时,那样清冷绝俗,她虽是歌舞坊坊主,心思却瞧不起天下人。然,此时凌珞惜心里,却是笑得极妩媚得意的。
凌妃冷冷向我道:“依珞惜之见,应赐三尺白绫处以极刑。后宫清净之地,容不得这种心如蛇蝎之人!皇后姐姐,你觉得如何?”
皇后云嫣一直总是静默无言,仿佛局外人静观其变,许久也不曾开口。忽然凌妃这么一问,她才恍若醒过神来,淡淡回她道:“仅凭许贵人之言,并不足为证。”
凌妃登时愤愤道:“证据确凿,如何不足为证!”
皇后含笑,对凌妃道:“若是此时,许贵人一口咬定是凌妃妹妹你推她入湖,那这凶手便是你了么?”
“你——”凌妃心中忿然,一手指着皇后,面色涨得通红,竟无再多言语已反驳。
我仍静跪在殿中,膝盖旧日的伤缓缓疼痛散开,不禁低喘几口冷气,呼出的却是柔软的白气,方才意识到,天气竟是这样冷,人心却也教人无比心寒呵。
“君上!”
一声温婉的轻音从殿外传进。回头望时,那女子着一身苏绣月华锦衫,傅粉施朱,丽质如霞。
正是庄墨染。
她恭谨问候了太后、皇后等人,又对弈璟微微一揖,柔声道:“臣妾本该早些来的,教君上久等了。”
弈璟淡淡一笑,默默不语。
她继而道:“太后,皇后,凌妃娘娘,请听臣妾一言。许贵人出事后君上便使人教臣妾细查,横波湖离臣妾的翠羽宫极近,这附近的宫人,臣妾也是略知一二的。有青姬园清扫的宫女路过,见许贵人与璃贵人正在桥上谈话,许贵人脚下不慎才失足跌入湖中,璃贵人尚未来得及救,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你血口喷人!事实并非如此啊君上……”许贵人听到这番话,惊惶之意直涌上心头,脸色愤然,却已哭的没了力气。
庄墨染直言道:“臣妾并非信口开河,有证人在此。”
说罢,殿中进来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女,跪在殿中,颤颤道:“当时奴婢正挑着桶水去青姬园,却无意碰见了两位贵人,确是奴婢亲眼所见,是许贵人自己大意才坠入湖中的。”
庄墨染望着许贵人,接口叹道:“璃贵人有意救人,却遭人诬陷,当真是令人寒心呢。”
原来,弈璟一直沉默却是在等庄贵人。她口中所说虽非事实,却实是保住我清白,也护住了许贵人的名声。我并不知这宫女是否亲眼所见,但墨染与弈璟有意护我的确是真。
我不由得感激地望她,以眼神暗道一句“多谢”。庄贵人在后宫中人缘算好,她的话自是人人皆信的。知晓了所谓的“真相”,众人亦是唏嘘不已。许贵人登时腹痛不止,已无力再辩解,只能缩在被褥中不住地颤抖。
郑妃倒是个有趣的人,方才恨不得掏心窝子地安慰她,不过半刻却又冷眼相朝了。正让我想起那日翠羽宫外的醉芙蓉,一日三变,由白转粉,由粉再转深红。人心也是如此,慢慢变冷的。
凌妃晓得了真相,面色仍是冷冷轻蔑,也不再管我,只走近许贵人床侧,冷声道:“你好自为之吧。”又向太后、帝君欠身道:“若无他事,臣妾先告退了。”她或许见我沉冤得雪,心里也不快活,也不望我,拂袖便离去了。
太后见我依旧跪着,轻叹一声,目光瞬时转为柔和,温言道:“璃贵人快起来吧,此时与你无关。哀家也错怪了你。”
我心里依旧感激,淡淡笑道:“多谢太后。”
太后又瞧了瞧许贵人,她浑身颤抖,冻得不轻,只得叹一口气道:“你好生养着吧,哀家念你刚失了孩子,便不与你计较了。”
正欲起身时,又牵动了膝盖的旧伤,疼得我一身冷汗,眉头已蹙成一条线了。弈璟见我如此,立马从地上将我横抱起,也不管太后、庄贵人依然在此瞧着我,我顿时羞红了脸,却又不敢滥言,只得深深低头掩面,伏在他胸口。
他淡淡朝许贵人看了一眼,漠然道:“你顾好身子,便速速搬去冷宫吧。朕的后宫容不得藏污纳垢。”
许贵人心中悲痛,面若死灰,喃喃喊了几声,只听得清她叫“孩子,孩子……”
出了长春宫,身子渐渐有了寒意,却因弈璟,在心里滋生了浓浓的暖意。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在弈璟耳边轻道:“她的孩子,不是我害的。”
他淡淡道:“朕知道。”
我浅浅笑,往他怀里倚得更深,试探地问:“若……若真是我,弈璟还会这么护着璃儿吗?”
他随口道:“不会,自然要惩罚的。”
我心里咯噔两下,发自肺腑地厌恶他如此高冷的回答。
他朗声一笑,又轻轻咬磨我的耳垂,在我耳畔悠悠道:“你若果真伤了朕的孩子,朕便要你替朕多生十个。”
我羞怯恼怒,狠狠睨他一眼,直捶他胸膛几下方才解气,又干涩涩羞道:“当我是什么?如何生得了那么多!”
他目若朗星,唇角清浅勾出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急,慢慢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