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若是击垮了凌家的势力，岂不是摧毁了太后的娘家！我苦笑，弈璟也算半个凌家人，凌樱亦是弈璟的表姐，不是么？
我脑海中突如其来一个可怕的想法，四爷，并非只是除去凌朝天一家那么简单。诚然，凌朝天也正如他所说的贪赃枉法、只手遮天，但仿佛，四爷心中的天下远比我想的要辽阔许多。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但愿，是我想多了。
午后在暖阁临窗小憩，嗅着屋里浓郁的熏香气味辗转难眠，便教玉容熄了炉中熏香，换了几枝清新的冷梅插在瓶子里。
不知过了许久，我才发觉自己眼睛一直睁着，发了多久的呆也不自觉。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横竖睡不着，便起来穿了件清新绿荷小袄，披上金丝落雁斗篷，去往崇明宫，只叫了青烟和昕儿跟着。
小纪子正在外头，见我来了，笑吟吟向我请安。
我含笑道：“弈……”一个“璟”终究难于说出口，毕竟在旁人面前，直喊帝君的名字是有些失礼了，又教人取笑了去。
于是我问：“君上可在？”
他道：“君上正睡着午觉呢。”
我若有所思低低应了一声，我来得恐怕不是时候了。记得三国时刘备三顾茅庐，第三次时孔明在家睡午觉，刘备立候几个时辰才等到他醒来，今日不知弈璟睡多久呢。
小纪子见我默默不语，又笑道：“君上吩咐了，旁人不见，但璃贵人是可进去紫霄殿的。”
我微微一惊，“君上怎知我今日会来？”
小纪子道：“君上道是璃贵人五日都不曾来崇明宫了，今日必来，才教奴才在外头等候璃贵人。”
我顿时羞红了脸，弈璟竟与奴才说这样的话，如此我在旁人面前岂有威信可言，白白教人看我的笑话。
青烟在我身后低声道：“娘娘，进去吧，外头可冷呢。”
我脱下斗篷给青烟，她二人在外头候着，便径自走进了弈璟的寝殿。
安陀罗树香的淡雅从容萦绕了整个屋子，弈璟静静躺在沉香木床上，安逸德得如一幅隔世经年的水墨，安详寂静地平躺着。我定下神来，犹可嗅到他身上微微的寒兰气息。
我忽然觉得，若弈璟不再用傲视世人的眼光来看我，只是绵绵细软，春风和煦，那他便不是我的弈璟了。
弈璟与四爷的不同，便在于，四爷永远微笑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是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而弈璟，更像是春寒料峭时，深入肌底的，绵长细小的冰冷，却深深刻于心中，偶尔痛痒，偶尔温存，他的每一缕笑，每一缕愁，都随意地牵动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悄然行至他身前蹲下。映着莹白的窗纸，将他肌肤衬得雪白。英挺的鼻梁，朱红的唇，眉宇间分明透着高贵清冷的傲气，极好看的一张脸。
我忍不住想伸手去轻抚他来的棱角，手还未触及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抓住。我心里一惊，又被发现了么？
他侧过头讥诮道：“你看了多久了？”
我忙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握着，直气道：“也是刚来，不愿扰了你清梦才这么看会子的，却不想你这么凶……”
他一手用力猛然将我拉进他怀里，我便如小兽一般趴在他身上，无奈他手劲极大，我如何都挣脱不得。
他在我耳畔轻轻呵气，直使得我浑身酥酥麻麻，他才轻声道：“好久闻不见你身上香雪兰的味道了，仿佛淡了许多呢。”
我默默不答，倚着他胸前的温热，沉醉得快要忘了自己正趴在他身上。
他轻快道：“找朕何事？”
我一愣，“无事便不可来望望你么？”
他轻笑道：“朕看你今日的神色，不似无事之人啊。”
我换了个姿势，仍舒坦地躺在他身上，淡淡道：“只是方才路过崇明宫，才进来取个暖，你不知外头天有多冷。”
他胡乱揉了揉我头上发髻，柔声道：“撒谎也拣了这么好听的理由。你是为罗廷轩，还是为罗夫人？”
我微微一怔，果然如孙子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弈璟看人的心思竟如此透彻，我还未开口，他便我所有心思。
我巍巍道：“只是觉得罗夫人挺可怜的，也无其他了。她毕竟是君上的表姐，罗大人亦是你的表姐夫，若是……若是处置了他，恐怕伤了凌家人的心呢。”
话语刚落，我竟不知自己会为凌家求情，岂不是匿了四爷之意，又担上了妄议朝政之名么？
弈璟心中依旧平静无澜，正如我道出这话之前的心境，只平和如常，似笑非笑道：“朕倒忘了罗廷轩是朕的表姐夫了，你却记得。”
弈璟的笑意未散，却让我心中隐隐发凉，沉吟许久，低声道：“是璃儿不晓得事理，璃儿知道后宫不得干涉朝政的……臣妾，无心之失。”
我不知弈璟可有生气，只觉他此刻的眼神令人冷得发憷。
弈璟沉思道：“太后近日在万佛堂潜心礼佛，尚且不知此事，朕也不愿惊动了她。罗廷轩的事情，朕没有办法，只能公事公办。大赵有他一人，足可祸国殃民。”
太后也曾与我说过，正月里总是在万佛堂诵经礼佛的，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不知她知道不知道。
弈璟搂着我的肩，沉静道：“朕记得从前你与朕约法三章时，欠了朕一个条件，可还记得？”
我倏然一愣，又莞尔一笑，道：“是璃儿说，在弈璟跟前不用自称臣妾的，弈璟也答应了。不过，璃儿似乎还了啊，已经互不相欠了。”
他轻笑一声：“哦？朕怎么不记得。”
我脸上顿时开出两朵红云，“就是那晚……那晚啊。”
他镇静道：“你是以为朕宠幸自己的女人，也需谈条件方可么？你可觉得自己太过大胆了？”
我忙摆摆手道：“并非如此，不过是那日我问了你的，弈璟怎可与我小小女子计较这些。”
弈璟旋即轻笑一声，“你如今倒学会耍赖了。当朕欠你一回罢了，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你陪朕出宫散散心。”
我立时喜上眉梢，方才只当弈璟冷眼相对，心中尚且悒郁着，却不知他存着这样好的心思！
宫外的上元节我是年年都见过的，宝马香车满路，烟花星雨漫天，婵娟月色，灯火辉煌。
辛弃疾那阙最好的《青玉案》，之中写的不就是上元之夕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谈下阕是如何悲凉孤寂，只说这上阕，便将上元节热闹辉煌的夜色描写得淋漓尽致了。
弈璟如此，分明是合了我的意，又岂是遂了自己的心愿呢？不得不说，我这个条件，答应得是十二分的满意，于我来说倒是好处多多。
我巴巴望着何日能出宫一趟，毕竟自去年夏天进宫以来，我再不曾出过宫门半步，也望不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心中憋屈了许久。如今，弈璟竟肯放下朝堂大事与我出游，我占的便宜到底大了许多。
我喜不自胜，又问：“只我二人么？”
他沉吟许久，道：“你带上青烟吧，朕也带上江明。以你的性子，到处瞎转，一回头便又不知跑去何处了，朕若是寻不到你了，也有人帮忙找。”
我嘟囔了声，道：“你胡乱揣测。仿佛你曾与我出过宫似的，怎知我到处逛，我才不是那样的。”
忽又眉梢一扬，在他面前晃荡着手腕，那串紫铃珠发出悠然清脆的声响，如我“咳咳”的轻笑声，我含笑道：“你曾说我只需带上这个，便是我走到何处，你都能将我找到了，若我真丢了，千万不可忘了这个啊。”
“好。”弈璟微微颔首，目光悠悠划过一丝温存，若有所思。
出了崇明宫，我再抑制不住心中欢喜，直搂着青烟，得意道：“后日上元节，君上允了我一同出宫呢！”
青烟到底是有规有矩的宫女，轻轻按下我，低声笑道：“娘娘稍微自重些，旁处还有人看着呢。”
我才发觉是自己太过欣喜，竟连尊卑都已然忘记了。小纪子盯着青烟与我直笑，我佯怒道：“放着机灵点儿，再盯着眼看本宫，本宫便叫君上打发了你去别处做劳力，那日子可不比如今逍遥自在！”
小纪子以为我真生气，慌忙下跪，哀求道：“奴才再不敢了！求璃贵人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我掩面直乐呵，挽了青烟的手便走了，
青烟一脸无奈，一边笑道：“贵人吓着纪公公了。”
我朝她努努嘴，道：“君上也准了你一同去呢。”
青烟惊喜道：“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
我看得出来，青烟的兴奋程度丝毫不亚于我此刻心情。她自小便入宫，算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离宫女出宫尚有三五个年头。这么些年，她又可曾看过外头的风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