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宫中亦是处处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只是少有人出来走动，偶尔有宫女放灯许愿，也冷清了许多。除了崇明宫与流心殿的人知晓我与弈璟今日出宫，其他人却也一个也不曾告知。

我思量着必要打扮成寻常人家的女子，与夫君看灯会，于是着一件束腰葱绿碎花罗裙，外披月白蝶纹长衫，既可御寒，又不显身份。青烟亦是荆钗布裙，像极了大门大户底下干事的丫鬟。

青芜一直嘟囔着要与我一同前去，在我百般劝解与安慰之下才打消了心思，只须带些外头流行的小玩意回来给她玩耍，她也可心满意足了。

出宫的马车已在上元之夕备好，停在离我不远的正和门，我与青烟一同过去。提前一刻到时，却见弈璟依然在正和门等候了。

他一袭白衣，负手而立，长发垂至腰间，风姿湛然，让我不疾不徐多看了几眼。想来当初在听雨轩见到云破月时，他也只是潇洒飘逸、如女子一般仙姿佚貌，而此时的弈璟，更像是从水墨画中徐徐走来的仙人，深邃的眼眸中又多了一分傲视苍生、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

我心知再这么看下去必定教他取笑了去，于是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江明，抿着嘴笑道：“江管家今日着装十分清朗，丝毫不逊色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呢。”

江明低头笑道：“璃贵人尽爱取笑奴才。”

弈璟淡淡道一句：“上车。”

我见他脸上有些不快，忙凑过去挽着他的手臂，娇羞道：“相公啊，璃儿今日要吃元宵，看花灯，放河灯，看舞龙舞狮，嗯……还要相公与我一同猜灯谜好不好？”

弈璟嘴角微微扬起，轻应一声：“好。”

这声“相公”已在我心中琢磨了好些日子了，却在今日得心应手地唤了出来，脸不红心不跳，却在心中微微有些动容。寻常人家的妻子是应唤声相公的。

江明和青烟在后面掩面低笑，我朝他二人瞅了瞅，也不管不问。

原是江明一人赶车，青烟与我和弈璟坐在马车内，良久也无人说话。青烟才含笑道：“君上与娘娘坐着吧，奴婢看看江公公去。”

弈璟微微眯着眼，眉心舒展，笑道：“青烟忘了唤什么了？”

青烟会意，忙赔笑道：“原是少爷和夫人。”话语刚落，却听到江明在外头喊道：“青烟姐姐快些出来吧，别扰着少爷和夫人打情骂俏，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是呢。”青烟忙笑着出去了，与江明一同赶马车。

我眉头蹙了蹙，怨弈璟道：“你教出来的好奴才，尽说些胡话，若是有旁人在，倒要说是我狐媚惑君，不知天高地厚了。”

弈璟漫不经心将我搂至怀中，目光浅淡：“你若知天高地厚，也不会与帝君一同出宫了。”

马车行处微微有喧闹声出来，我便知已出了宫门了。拂开车窗的绣帘，外头的灯火正随着马车的行处愈来愈显，愈来愈明。

我难抑心中的喜悦，低在弈璟胸前，小声问：“咱们去哪？”

他面容掠过一丝浅笑，唇角轻扬道：“怀阳，金城街。”

我心中一喜，赵国谁人不知金城街是整个怀阳，甚至是整个大赵最繁华的街道呢。怀阳距清荷县尚有好一段距离，便是驾马车过来也需四五天的路途。从前只跟着爹爹来过一次，我与锦瑟在怀阳玩了三天三夜不曾歇息，临走前仍旧恋恋不舍，难以舍弃这段繁华之景。

如今有弈璟陪我一同前来，恐怕我便是这后廷最幸福的帝妃了。

马车停在离闹市不远的绿林中，依稀能看到金城街熠耀的灯光。

弈璟纵步跳下马车，伸过手来扶我，我轻轻跃下，扑到他怀中。他笑得若有若无，捏着我的鼻子，道：“今日可不许到处乱跑，教人找不着你。”

我倚在他手臂上，娇嗔道：“我就乖乖待在你身边，寸步也不离可好？”说罢靠得弈璟更近，脸亦是紧紧贴在他的肩膀，弈璟比我高出这么多呢，我从前竟不曾发觉。

弈璟让江明与青烟在后面跟着，不近不远，只到我们看到的地方便可。

大街上真真是极热闹的，这样的繁华仿佛已隔世经年。古来写上元灯会盛况最好的，我印象也是最深的，便是卢照邻这一首《十五夜观灯》了。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尤其是最后一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正应了我此刻愉悦的心境。

弈璟一袭白衣翩翩出尘，引得许多如花女子频频回首，更有几位携伴而行尚未出阁的少女屡屡望他，私下仍低声议论着。我我忙跟上弈璟的脚步，伸手挽着他衣袖，笑得喜逐颜开。如此便叫他们知道我的弈璟可是有妇之夫，岂容人亵渎了去。

我心里暗暗笑道，有美男子兮见之不忘，岂有娇妻兮在他身旁，从此不见兮思之若狂。

弈璟面色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只是默默，不同我说话。

大街上花市灯如昼，尽是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的人群，随处可见挂灯的小摊子，似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盏花灯。今年的灯又出了许多新式样，还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望向弈璟拉长了声音，娇声道：“相公——相公啊，这些花灯都如此好看，我想买点带回去可好？”

他听出我言外之意，从腰间取了钱袋下来，丢在我手里，漫然道：“你先用着，若是不够，江明身上尚有几万两银票。”

我巴巴望着他，感动得无言以对。

他一声轻笑，大步便走向前，我买了两串糖葫芦，一手一串，愉快得吃着。忽见前方有一买莲花灯的女子正与弈璟搭话，弈璟正拿起小摊上摆着的一尊小小的琉璃盏，仔细拿在手里瞧看。

却见那女子笑逐颜开，忙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琉璃盏做工细致，又精巧玲珑，今日卖得最是好呢。”

眼见着那姑娘细白的玉爪便要抚上弈璟的手，我赶急着过去拉着弈璟，从他手里取了琉璃盏放下，十分得意地笑道：“相公看这些个作什么，琉璃盏是死物，只能在桌上静静放着，看久了反教人心中生厌，倒不如那天灯，尚可在夜空中自在飞翔。”

弈璟微微一愣，脸色瞬时僵住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启唇笑道：“夫人说的极是。”

我喜滋滋地朝那卖灯女子望了一眼，一手举起其中一串糖葫芦，放到已经唇边，弈璟亦顺了我的意，咬下了一个。

那女子怔怔盯着我，又撇了撇嘴，低下了头，再不看弈璟一眼。

离了方才琉璃盏的摊子，弈璟朝我笑嗔道：“夫人未免善妒了些，不知郎君总是三妻四妾的么？更何况是我这般的郎君。”

何况是你这般好模样的优质郎君么？我心中暗暗发笑。

我故作肃容，正声道：“无论在宫中如何，今晚你只是我孟璃月一人的相公，且不论多少女子芳心暗许，你也不得多瞧她们一眼……”

话语未完，他轻轻在我额头吻了一下，淡淡一笑：“夫人有令，那相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心中一暖，轻抿了笑意，道：“相公真好。”

“猜灯谜送花灯了！猜灯谜送花灯了！”听到前方有男子吆喝，我忙弃了弈璟跑过去。

眼看着小摊子积了不少的人，老板亦是个极热情的老汉，见我来了，忙招呼道：“姑娘也是来猜灯谜的么？”

我忙点头称“是”。

老板又诡秘笑道：“小老儿给的灯谜可不好猜啊！答对了五个灯谜便送一盏荷花灯，答对八题便送两个。今日尚未有人连对五题。姑娘若是想拿奖，也是难事啊。”

我含笑道：“我最是爱猜灯谜，老板尽管出吧，我若不行，还有我相公在呢。”我忙又拉着弈璟到我身边。

那老板递给我一摞小灯笼，道：“题便在这灯笼之内，姑娘自个儿挑，从中取出来便可。”

我迫不及待拿起一个，掏出题纸，映出一行小字：

有洞不见虫，有巢不见峰，有丝不见蚕，撑伞不见人。

我不假思索，道“是莲藕。”

答案自然是对的。

我又拆了第二个题纸：快刀斩乱麻。

“迎刃而解”四个字脱口而出。

接下来的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已是瞬间说出口，一旁前来猜谜的男子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连老板也对我钦佩不已，仿佛这些题目本该猜不出似的。

我便笑笑，也许我天生会猜谜，想当初在明月楼，六爷给的那么难的题我也能猜全对，这些小小的灯谜自然是难不倒我。

等到五个全对时，那老板笑问：“姑娘很聪明，接下来还要继续么？若是接下来三题有一题猜不出，前头赢得奖品也没有了。”

我笑道：“自然是要继续的。”

第六题是字谜，“二小姐”，是一个“姿”字。

第七道题是一首诗：绿水青山是家乡，只缘正直便遭殃。刀砍斧凿伤痕累，豪情不改歌声扬。

我暗暗轻笑一声，这不是六爷宣靖王最擅长的么？于是我又答道：“此乃竹笛。”

待打开最后一题的题纸时，我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