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只有两床薄被，青烟和青芜共睡一床，我独自在里院睡一床。

入秋天气转凉得极快，若是穿薄纱轻衫只消半刻便就不寒而栗了。

我时时蹲坐在床边，用薄被半裹着身子。窗户封得不严实，常常有冷风溜进来，只听到窗外西风萧瑟，寒蝉凄切，满庭皆是飒飒叶落的声响，不觉中风寒便上了身。

我倚在床角休息，青芜着了炉子为我取暖，炭火烟味极大，害我不停地咳嗽，青芜无奈只得将炉子移至窗口，离我远些。

不一会，青烟端了姜茶进来，将我扶正，道：“美人，喝碗姜茶驱驱寒吧。”

她拿起小勺一口一口细细喂我，我奇问道：“这姜是你去司膳司要的？”

她叹了口气，眼里流过一丝怜惜，点头道：“磨了好些嘴皮子才给了这么一小块儿，美人你如今受了风寒，又来了月事，身子太虚了，不喝些姜茶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儿。”

青芜咬咬牙气道：“如今连小小的司膳司都瞧我们不起，何况那些势利眼的太医，更不肯过来瞧一眼了。”

我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青烟沉默半刻，静声道：“上个月，君上有七日留在玉华宫凌妃处，有三日去了翠羽宫庄贵人那，有两日去了郑妃宫里，两日去凤吟殿看了皇后，一日去看了顾美人，其他时候皆在崇明宫。”

我淡淡道：“你与我说这些作什么？”

青烟眉头一皱，神情微微有些难色，仍说道：“如今凌妃很是得宠，若是她在君上面前为您求情，君上定会考虑的。美人也不用在这凄凉之地受罪了。”

我笑道：“冷宫的生活虽没有平日里奢华无忧，但却远避了纠纷烦扰，只我一人在此也乐得自在。”

我望着她们叹道：“世上有几个女人肯与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呢？即使我依附于她，她未必真心待我。不过——”我忽然想到什么，便问她道：“你可知我进冷宫的前一日，君上去了哪里？”

青烟想了一会说：“好像是去郦嫔宫里看了小皇子。”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过问。

夜里风紧，我喉咙干得难受，想喝点水，唤了几声“青烟”也没有人应，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个身影，为我倒了一杯水走过来，扶起我身子便来喂我。

我刚抿了一口，便只觉辛辣间杂着苦味刺穿了喉咙，人也清醒了几分，看清了身旁坐着的竟是宣靖王！

我使劲了气力想挣脱他，他却搂得我更紧了，手掌冰冷有力。他正想喂我药，我却使劲推他道：“我不要喝！”

他眉头深锁，沉着脸道：“不想死就喝下去！”

说罢，便一手握紧我下颔，一手将那碗浓黑的苦药灌进了我嘴里。

喝完药我整个人都痛苦至极，下颔也被他捏得生疼，生生地逼出许多眼泪，他才肯把手松开。我气得咬牙道：“你再来找我我才会死！”

说罢，我禁不住咳嗽两声，他叹了口气，过来帮我掖好被子。

我一把手甩开，不让他碰，冷冷道：“夜深了，王爷也不避嫌。我如今虽然落魄至此，但好歹是君上亲封的美人，你我私下见面，已是大忌。”

他哼笑一声，道：“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你那两个丫鬟的命吧。”

我淡淡道：“王爷的话，妾身听不懂。”

他探到我耳边，嘴角轻轻勾起，道：“你若是再病下去，定然是她二人失职之罪了。到时候，本王便将她们悄悄处置了——你看如何？”

“你……”

他轻笑两声，拂袖离去。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进宫来还未得见圣颜便已被打入冷宫，竟无端招惹了个不消停的王爷，我自问无论在何人面前皆能从容自若，泰然处之，唯独这宣靖王，虽只见过两面，却每每让我不知所措。

服了药身子竟暖了许多，很快便睡着了，直到第二日巳时才醒。

醒来时天早已大亮，青芜恰好在我身边，热了小米粥扶我起来吃，我见她心情不错，便戏道：“今儿怎的没气了？”

她满面笑容，道：“奴婢今早起来看美人时，美人那会一动不动，奴婢还以为您怎么了呢？谁知您睡得好生香甜，额头原有些热也尽是退了。”

我心中一奇，宣靖王的药竟如此生效，果真是良药苦口，也难得他做了件好事。不过想起他昨晚“暴行”，我仍是恨得牙痒。

青芜接着得意道：“美人心善，自有菩萨保佑，想生病都难！”

我轻点了点她额头，嗔道：“尽说些胡话！”

正嬉闹着，青烟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几包东西，还未来得及放下，便笑道：“也是奇怪了，这些人平日里都不正眼瞧咱们，今日路过司药司，何司药的徒弟惠儿竟硬塞给我两包药，说是给美人治伤寒，却硬是说不出谁准她如此的。”

我含笑问：“不知是谁送的么？”

青烟查看了包纸，翻了几翻也不曾看到什么字迹，只摇头道：“看不出。”

我也不再问，只吩咐她道：“煎药的时候小心点，千万别教有心人看了去，以免再生麻烦。”上次遇到宣靖王的事我仍是心有余悸，只怕暗处总有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酿成大祸。

青芜这会便眉梢飞扬，更得意了，“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这药啊，是昨天夜里老天爷托梦给惠儿，让她今日把药给美人送来——”

我笑骂：“越说越不像话。”

我看了几遍那包纸也未寻得蛛丝马迹来，心想这必定是四爷了。他为人谨慎，难以涉足这后廷，他虽不能亲自来看我，但终究是担心我、紧张我的，想到这里心里不觉有些动容。

青烟见我虽眉间隐隐伤神，面有微澜，却露出了难得舒心的笑，便低声问：“莫非美人晓得这药是谁送的？”

我会心一笑，道：“青烟，去取我的箫来。”

青烟一边取来，一边笑问：“美人今日想吹什么曲子？”

我舒了一口气，道：“日子舒坦些，我便高兴。吹一曲《归朝欢》如何？”

我半倚榻前，她们也只静静坐着，细细聆听。

“声转辘轳闻露井，晓引银瓶牵素绠。

西园人语夜来风，丛英飘坠红成径。

宝猊烟未冷，莲台香蜡残痕凝。

等身金，谁能得意，买此好光景。

粉落轻妆湿玉莹，月枕横钗云坠领。

有情无物不双栖，文禽只合常交颈。

昼长欢岂定，争如翻作春宵永……”

“美人怎么停了？”青芜奇道。

我放下箫，眼眸间不禁闪过一丝柔滑，滴落在玉箫音孔上。有情无物不双栖，文禽只合常交颈，昼长欢岂定……四爷这般，教念绋如何放得下？

一朝春尽，红颜苍老，落花有意，怎奈流水无心恋落花。一纸宫墙却如同江南江北，今夕何夕，执念倾覆，念绋与四爷此生必定不能相守。

流年不过，指缝之间。

悲欢散后，终是化作一缕云烟，我又何故多情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