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霜前冷,雪后寒”,果真不错。前几日的大雪如柳絮抛洒,绵绵不绝,一天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如今雪停了,残雪却尚未消去,覆在红梅花上一圈圈的晶莹洁白。晨时起床时,搁在窗台上的花瓶水瞬时结冰。
却是接近正月初一的时候,宫里依旧忙碌热闹。地上雪虽清扫干净了,却也依旧湿漉漉的,时有宫人踩着急促的脚步“啪啪”在地上走过,将红灯笼一个个挂上,将各宫的添置一样样送去。如此一来,年味儿也浓了许多。
依照往日惯例,我仍旧起早梳洗干净,去太后宫里请安。由于前几日的大雪,几日都闷在屋里,不曾涉足延禧宫了。
太后仍是一脸安详慈容,静静坐在榻上,一条轻绵蚕丝孔雀金羽褥暖暖披着两腿。榻下的金兽纹熏炉冉冉升起一缕闲适温和的暖香。
今日只来了我、郑妃、庄贵人、顾美人几个,并未见皇后、凌妃、许贵人等人。许是都怕冷的缘故吧。
太后也道:“这天愈发冷了,若不注意保暖身子,指不定哪日风寒便上了身。天降大雪,地上湿滑,你们也不必来得如此勤快,哀家知道你们的心意便可。年关将近,你们也都回去各自准备着,这便可回了。”
“是。嫔妾告退。”
众人拜别太后,起身离去。
青烟搀着我刚出了延禧宫紫霞殿,便见富春姑姑一路匆匆小跑赶来。我忙顿住了脚步,让青烟扶着点她。
她向我恭敬施礼,笑道:“璃贵人,太后有请。”
富春姑姑一脸和气,我便知不是坏事,便随她去了。
冬日屋子里也较往常暗许多,太后屋里的的窗上皆糊了明纸,比其他宫里亮堂许多。
我略略弯身一揖,以示恭顺。见我来了,太后也不威严,只自己挪了身子,示意我到她榻边坐下。
我步步皆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反倒惹了她不高兴。待我坐下时,太后含笑问道:“璃贵人的腿伤可痊愈了?”
我亦温和回道:“早些时候便好了。多谢太后挂碍。”
她轻叹了一口气,眉间透过一缕忧伤的神色,“珞惜那孩子任性,哀家只怕她哪里伤了你,若日后留下病根子,每每刮风下雨、秋冬之际便生病痛可怎么好?”
我淡淡笑,谦逊道:“太后不必挂心。嫔妾还年轻,这点小小病痛不妨碍什么的。只怪前些日子嫔妾犯错,惹了凌妃娘娘不快,娘娘赏罚分明,才给了嫔妾一点教训,倒是……劳太后忧心了。”
太后的紫霞殿中焚的香似比别处的和静安详许多,我不禁多嗅了几下,如夏日清晨荷花上粘的露水一般,清新凝神,我忍不住多问一句:“敢问太后,这殿中所用的是何香?当真是沁人的清澈之息。”
她淡淡一笑,和缓道:“这是西域调香圣手洛罗所调的,叫佛冉香。哀家用了几年了,一直都不曾换过,只因这清香怡人,只一闻人便平和许多,哀家多年心口的老毛病也不曾再犯了。”
我颔首浅笑:“果真有治病的奇效,倒教人离不开了。”
她亦安详笑着。
“帝君……仿佛很喜欢你。”
太后忽然一句话,怔住了我的心思。原以为她只与我说说话而已,却不想引出了弈璟。
算起来,弈璟好几日不曾去我的流心殿了,也未有崇明宫的公公宣我前去。我不曾见他,他也不来瞧我。我与他的感情,宛若骤然之间降温到冰点,枯萎了一地繁花,死寂沉沉。
太后的眼神并不犀利,却直直盯着我瞧,眼角依旧是隐约的笑意,却让我心里比蒙了一层霜雪还要寒心。
我低眉淡淡一笑:“太后如何会有此一言?嫔妾福薄,能得帝君一丝宠爱已属万幸,只是这‘喜欢’二字,未免牵强许多。”
太后敛了敛笑意,“是与不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如今还年轻,不知其中的道理啊。”
她轻叹一声,又缓缓道:“哀家见你第一眼时,便觉你这般样貌有几分似珞惜。他与珞惜是青梅竹马,而今是他的妃子,却也如从前待自家妹妹一般。璟儿对你,哀家可也说不出是何味道。”
我含笑道:“太后把嫔妾弄糊涂了。”
太后也不再言其他,只吩咐了富春姑姑取来几卷佛经来,又望着我和善道:“其实哀家召你前来,是有另一件事情。哀家晓得你精通诗书,想必字也写得极好了。你若是得了空闲,便帮哀家抄两卷经书吧。正月近了,哀家恐怕抄录不完这些了。”
我“嗯”一声,恭顺接过佛经,略微翻了两页。
“哀家正月里总是惯来卧于佛前,为我大赵祈福。”太后紧了紧衣襟,语声里略有慨然,“大赵有今日,是踩了多少先人的鲜血啊。人一生总会做错太多,便应及时向佛祖忏悔,求得佛祖宽恕。哀家从前也做了许多错事……”
“太后,太后——”
她眼中闪过迷离的悲哀惶然,宛如模模糊糊,沉浸在历年的痛楚之中,听到富春姑姑一生轻唤,方才醒过神来,疲累中带一丝苦笑,才道:“你去吧。”
我浅淡一笑,整好了几卷书交由青烟,便告辞了太后。
抄几卷经书正好排遣心中孤寂,想起许久不曾动笔,不知此时笔力可否一如初进宫时的顺畅。
用过午膳,吩咐了昕儿替我研墨。待墨香一缕一缕浸润出来,我便仔细着抄录起来。
刚下去了一页纸,却见紫曦从外头进来,一脸轻快道:“姐姐写些什么呢?”
望见紫曦时,我心中原是有些芥蒂的,想起她近日陪着弈璟,我心中竟也会愤愤难平。不过,紫曦到底是紫曦,永远一副与世无争的无邪模样,看到她的欢笑时,我却越发觉得自己小心眼了。
我未搁下手中纸笔,只戏她道:“天这么冷,又出来到处跑什么。如今也是标志的大姑娘了,却如何改不了从前贪玩的性子呢?”
紫曦嘟起嘴,佯装不满道:“姐姐愈发会凶人了,可也不问,是君上让紫曦来陪姐姐的。”
君上?我握笔的手忽的一抖,幸好抓稳了,才不曾涂脏了纸张。
我掩住心中波澜,静了静心,淡淡一笑:“帝君唤你来我这做什么?近日太后吩咐了事情做,正月前是要完成的,可理会不了你。”
紫曦撑着下颔,俏脸快要贴到我握笔的手指,眼中恰似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若有所思。
我勾了笔杆轻刮了她粉嫩的小鼻子,“想些什么呢?”
她轻叹一声,竟微微有些感伤,道:“姐姐去看看君上吧,不是他不来看姐姐,倒像是身子有些不适。其实,他挺想来看你的……”
“你说什么?”为等她话落,我心中便焦急起来,不禁出言打断道:“君上好端端的,身子何故会有不适呢?”
她摇了摇头,认真道:“紫曦也不知道。只觉得最近君上脸色似乎不太好,我也是无意间听江公公说起的……”
我慌忙放下手里的笔,丢下紫曦便跑去了崇明宫。
弈璟,你果真如她所说么?弈璟,你等着,璃儿这就来了……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当我看到弈璟仍如往日静坐案前,才淡淡抿一口笑意。
炉中的旃檀快要燃完,我顺手添上几支香,让清雅的熏香气味慢慢散发出来。
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我此刻心情大致也是如此。
我轻手轻脚走过青花瓷板插屏,到他身后,搂上他的脖颈。他唇角轻扬,深黑的眼眸平静无澜,也不回头来看我,就任我这么搂着。
我轻轻绕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辗转吻过他下颔,印上那片冰冷的唇,轻轻地咬磨,继而将湿润的嫩舌探进他口中,贪享着他迷人的兰香气息,和触碰牙关时的那一种怦然心动。
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竟疯狂到不顾一切地渴望他的温柔。这几日积累下来的所思所怨,尽在我主动索取的一吻之间。
久久,我才松开了手。
弈璟脸色苍白了许多,薄唇也只有淡淡的血色。我眼睛一酸,泪水汪然顺着脸颊坠下,滴落在他手背上,“啪嗒”一声。
他神色微微一怔,为我抹去眼角残泪,轻笑一声:“朕的妃子里面,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我哽咽,面上不觉流露出委屈之色,问他道:“弈璟究竟怎么了?”
他缓缓搂过我的身子,拉我坐下,双手轻轻箍住我的腰,下颔在我脸颊轻蹭,悠悠在我耳畔道:“才几日不见,璃儿竟便成了这般模样。到底是思君令人老,不觉就瘦了许多了。”
我急怨道:“你怎么不正经答我,却拣了别的来说,究竟怎么了?你平日身子从没有毛病的。”
他眼神闪过一丝急迫的狠厉,面目却依旧淡然从容,嘴角弯成一个弧度,是令人心惊的浅笑,道:“吃了些不该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