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寒霜降临，紧接着冬天的脚步缓缓迈开，外头常常是霜风凄紧，残花败落。若不是去太后宫里请安，或者去崇明宫，我是断断不愿外出的。

绯云小筑内暖和一些，壁炉、银碳都是一应齐全的。青芜便给我收拾了屋子，冬日里便在里面住了下来。

我此时正正得宠，宫中各司皆不敢怠慢。司衣司送来了四件时新长袄，一件金丝落雁斗篷，都是针法细腻、色泽清雅的苏绣。

此外，还有一件价值千金的紫金雪狐裘，北州列国进贡的上品，由珍贵稀少的雪狐毛制成。听说宫中只得两件，弈璟赐了这件给我。另外一件红狐裘，亦是千金难易的珍品，留给了凌妃。

天气越发寒冷下来，而凌妃的宠爱却逐渐回温。凌妃毕竟比我早入宫几年，虽与她往日有些过节，但我心里却不曾记恨于她。

她再次得蒙盛宠是意料之中的事，似乎当日我在玉华宫所受的刑罚早已淡出人们的生活，我不愿记起，也没人再提过，后宫平静了许多。

紫曦貌似是个耐冷的主儿，秋日里还未见她常常出来溜达，一到冬天，却比往日更活跃了。紫曦很盼望下雪，每日都要趁天寒地冻的时候出门，看看可有下雪的迹象。

然而冬天最让我沉醉的，便是独一缕芳魂的梅花。去年我还未到宫里，只听说惜春苑的梅花素日里开的最好，红梅，白梅，朱砂梅，绿萼，玉蝶梅，更有雪海宫粉，紫蒂白，骨红照水等品种。

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到了梅花盛开的时候，也应是春节左右，那时定能一饱眼福了。

“璃姐姐！璃姐姐！”

暖阁外听见有人在喊，是紫曦的声音。

“璃姐姐！外面下雪了！”她一袭淡紫色长披风跑进来。

紫曦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我细细看她时，上衣是粉蝶梦烟霞小袄，下身一袭鹅黄淡水百褶裙，面色粉嫩如春桃，樱桃小嘴，肌骨莹润，高高耸起的发髻缀以几朵紫色小花饰，更添几分娇俏可爱。

我正半躺在暖榻上，见她一脸的惊喜激动，笑叹道：“下雪便下雪，你自己去玩就是了，我可怕冷了。”

她一手挽过我衣袖，将我身子拖起，央求道：“姐姐别在屋子里闷坏了，出去看看雪吧，就当是陪陪紫曦可好？”

我实在拗不过她，玩性太重。从前进宫之前，我也是爱玩的人，却也远远不敌她，只是如今性子淡了下来，偏好安静，身子也不喜动。

皇宫里是容不得我原本的心性的。除了在弈璟身边时，我可以表现从前纯真无害的模样，他似乎也喜欢这样的我。但在宫人和后妃面前，我必定恭谨万分，不敢有丝毫懈怠礼数的行为。

这面宫墙，严实得透不过风，有时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没有家世的支撑，倘若有天真的犯了错，便是万劫不复了。我有的，只是弈璟，那不多不少的宠爱。

玉容为我穿上素锦桐花纹的长袄，再披上那件金丝落雁斗篷，如此也不冷了，便随着紫曦一同出门看雪。

纯净，淡雅，温婉，清晰……我已想不到再好的词来形容今冬的初雪。

步出长廊时，仿佛从尘世之外而来的今年的第一场雪，从天外的卷帘上一片片坠落，素净、曼妙的舞姿，给干枯无趣的冬天以浓墨重彩的勾勒，将沉重的冬色化作轻盈游弋。漫天飞舞，落地无声。

紫曦轻快地在漫天柳絮中飞舞，笑颜里洋溢着欢乐和幸福，鹅黄的百褶裙随着她轻巧的脚步荡成一波清净优美的水晕，浮动着银盘月色的光芒。

跳舞是她的专长，可我却没想到，在雪地里，她竟也能这般从容、轻盈。

她是那样快乐无忧的女孩。在她的生命里，从没有烦恼，从不曾惆怅。即使是在深宫之中，她也依旧盛开如诗。一抔飞雪，将世间尘埃葬入九尺深土，安抚余留世间的一抹温存。

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

落花飞絮蒙蒙，长忆著、灞桥别后。

浓香斗帐自永漏，任满地、月深云厚。

夜寒不近流苏，只怜他、后庭梅瘦。

在我脑海中，也曾千百次幻想过“馥雪斋”的雪天是怎样一个场景。“馥雪”二字，正应了一句诗所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然而馥雪斋既有梅花的香，又有雪的纯白，梅香馥雪，雪掩梅妆，定然甚是好看啊。

一枚枚晶莹的雪花，在深宫里留下一滴滴冰冷的泪珠，赶在我内心无数沉浮之前，不动声色地为我抑制住世间万千波谲云诡。

这个时辰，若是燃几根温暖的红烛，温一壶梅雪酿的醇酒，在冬日熏了檀香的屋子里，少不了那一缕淡淡的寒兰气息，与心爱的人半纸窗前秉烛夜谈，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外头天冷，雪停后，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我让青烟早些送紫曦回落华殿，若是着凉了便得不偿失了。又让青芜煮好了一壶梅花酒，随我去崇明宫。

冬日里天黑得极快，不时便夜幕降临了，地上有薄薄的一层积雪，青芜仔细地搀扶着我，生怕一不留神便脚下一滑，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且漫长。

到崇明宫时，已是酉时三刻，天气愈发寒冷刺骨。崇明宫紫霄殿只有小纪子在门口守着，见我来，只一脸尴尬笑道：“方才凌妃娘娘宫里的南霜过来请，君上也是前脚刚走，贵人来得可真不凑巧。”

我一脸黯然，去了凌妃宫里……

小纪子见我心中有所不悦，又赔礼道：“明日君上回来，奴才定会向他回报说贵人来过了。”

“明日……”我喃喃自语。

青芜挽着我手臂，在我耳边轻身道：“既然君上不在，那娘娘便随奴婢回去吧。天冷了，免得冻着了身子。”

我“唔”了一声，朝玉华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便走。

今天凌妃一定装扮得闭月羞花，明艳动人，在耀眼的烛火下倾倒一世的浮华。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我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的。即便我圣眷正浓，也不比她长久的恩宠。

她也是爱着弈璟的女子，她们都是。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今日一场雪后，必定水瘦山寒，关河冷落。

更冷的，却是人心。

不仅仅是我，还有像官宦家族出身的郑妃、郦嫔，出身小家的顾美人、庄贵人，多少像紫曦一样从未得过圣宠的女子，更有那些如张良人、斓衣那样在如花的年纪，却将生命葬送在后廷，这个隐藏着刀锋剑雨中的女人，她们的心境会是如何凉薄？

三千弱水，一场痴缠，今夜谁家灯火阑珊？

长路未央，容华谢后，谁又夜夜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