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璟的手柔柔地抓着我头发,他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我耳畔,我忍了许久才轻轻笑出声道:“别闹了,好痒。”
弈璟也不管不顾,仍轻缓地揉着我的头发,冰凉的的指尖顺着我脸颊的线条缓缓流下,触碰到我干涩的唇。我忙惊得睁开双眼,双颊不禁生出两朵红云,垂了头笑道:“好不容易睡了会,你却要来扰民。”
弈璟缓缓抬起我下颔,猛然对上他深邃而长,隐隐带着些许暖意的双眸,只听他淡淡道:“日后不准趴在木案上睡,再被朕看到一次,朕就打发了青烟去浣衣局。”
“你怎么这样?”我心里陡然一惊,笑嗔道:“青烟又惹了你了?”
他默默望了我一眼,目光冷静柔和,在离我两寸近的时候悠悠然端起案上一杯灵州青雪来喝,微微抿了一口,叹了声道:“这几日南疆战事告急,朕似乎有些冷落你了。”
我柔然笑道:“弈璟心里记得我便好。”口中虽端正了姿态这样大方地说,心里却是不大痛快的,只是自那晚他愤然从莹欢殿离去时,我便只奢望他从今往后待我不冷落便可。这些日子以来,弈璟还是一如从前的待我好,只是我心里仍有个结打不开,每每细细望向他的眼睛,便酸酸楚楚不是滋味。
弈璟淡淡笑笑,目光流连在雪白的雕花瓷杯的碧波中轻浮着的那朵小而清雅的茉莉不肯离开。
“今儿下午的时候,锦瑟过来瞧我,听说你已命安南王随温伦将军一同出征南疆,可有此事?”我试探地一问。
“嗯。”弈璟肃了肃容道:“璃儿,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你可是忘了?”
我淡淡摇了摇头,心里不由被这洁白的茉莉暗暗滋生出一丝凉意,道:“只是锦瑟她如今有了身孕,六爷却要出征了,我怕她心里难受。”
“原来如此。”弈璟眼里深藏了笑意,道:“你多虑了。六弟自幼熟读兵书,年少时便随父皇征战沙场,单枪匹马也能所向披靡,百万大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人上到战场,对付实力平庸的敌人足可令其闻风丧胆。至于慕容涯这样的敌人,若六弟不上疆场,我似乎想不到旁人能代替他了。”
慕容涯果真如此厉害么?我心里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也已经到了六爷必须上战场的地步么?
“青芜近日你可有留意?她可有动静?”弈璟将浅青色的瓷杯盖轻轻搁在茶杯上,转了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她倒是安分了许多,也不见她到处得罪人了,只日日在殿外扶持些花草,偶尔传膳时进出几次小厨房,再没有旁的。”
“哦?”弈璟眼睛微眯,轻笑一声:“她晓得收敛了?”
我道:“原本还好,只是听闻方公公暴病而亡的消息之后恍惚了好几日,许是在宫中孤立无援了吧。对了,”我望着他轻俏一笑:“你今日留在莹欢殿用晚膳么?”
天色慢慢沉了下来,屋子里极静,几乎可以听到佛前金炉里细香燃尽时没入香灰中,那一瞬微妙的声音。
弈璟倏然咳嗽了两声,缓缓抽出帕子来掩了唇口,许久才悠然道:“原本打算去凤吟宫映雪殿望望皇后的,你若想跟皇后争这一杯羹,要看看你的诚意。”
我倚在他肩上,俏生生地掩面笑道:“什么羹不羹的,莹欢殿可没有羹,我今日只备了桃花酒,够足了诚意么?”
弈璟正欲笑答我,却见江明匆匆从外头溜进来,面有慌色,见了我与弈璟这般亲昵,眼里只又多出一丝尴尬,却不移步。
弈璟不耐烦问道:“你的胆子如今也愈发大了,进来不晓得通报一声么?”
我与江明皆是一愣,心里却暗暗大笑不敢出声,往日皆是江明进出通报的,弈璟这一句没由头的责骂却显得没头没尾了。
江明仍是惊惧,却不敢滞缓,疾声道:“君上,前朝出大事了,容不得奴才不通报了!”
弈璟斜斜瞥了白眼过去,问道:“何事?”
江明颤颤巍巍道:“方才听闻凌大夫与郦大夫不知因何事有了争吵,凌大夫一时情急动手,扼死了郦大夫……”
我怔怔,尚未回过神来,却已听到弈璟手边的青白色刻花瓷杯“砰”一声掷于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我这才将江明那话领透过来,原来是凌少乾失手扼死了郦大夫!
抬眼只望见弈璟脸色青白,额前青筋微微跳动,呼吸间渐渐紊乱疾速而已有了忿然之意,再不若方才那般从容不迫,张弛有度。
江明亦是吓得不轻,忙跪在地上道:“君上息怒!凌丞相此刻携了凌大夫在立政殿谢罪……君上……”江明在弈璟身边十多年,想必也是头一回见他这般震怒,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了。
青烟进来传晚膳时,弈璟已去了许久。
我随意吃了两口茶,心里却总是担忧不平,忙问她道:“你晓得郦大夫与凌大夫是怎么回事么?”
青烟略微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奴婢也是听说,凌大夫与郦大夫同为光禄大夫,凌大夫平素里不管事儿,却总爱挑郦大夫的毛病,娘娘也是晓得的,”青烟抬眸望了我一眼,抬了手往西边微微一指,道:“郦嫔有个小皇子,但凌妃一直以来承宠不断却迟迟没有生养,如今又被禁足。凌大夫脾气有些暴戾,昨儿不知为何又吵了起来,凌大夫一气之下掐紧了郦大夫的脖子,许多人都撞见了,却又如何无人敢上前阻止,后来郦府的管家到来的时候,郦大夫已经没气了。”
我心里一时吃痛,一时惊疑,也难怪凌朝天亲自携了凌少乾到崇明宫负荆请罪,若非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扼死了人,凭他凌朝天的能力,随意找个人搪塞一下也可掩饰过去了,偏偏在场的是一群没胆儿的。
我不禁沉沉叹了一口气,又问:“郦嫔那边怎么样了?”
青烟摇一摇头道:“听说郦嫔从下午那会子哭到现在,双眼肿的跟桃核儿一般,晚膳也没有心思用,只是在哭。”
窗外清淡的晚风携着淡淡紫藤花香悠悠传来,这暖暖的风意不知又吹落了多少红英,悲悯了多少柔和。让我辗转想起第一次见到凌少乾的时候,灯红酒绿的金玉坊中,那个桀骜轻狂的锦衣男子,从他与四爷争锦瑟时,我便能看出来,凌少乾的目光间尽是未脱的狠厉和不甘。
扼杀朝廷命官是重罪,弈璟不是徇私的人,便是太后有心偏护,弈璟对凌少乾也定不会轻饶的,更何况凌妃如今在后宫也说不上话。
郦嫔一向与世无争,只晓得深居茗溪宫,平日里逗弄小皇子,再不问它事。而今她的父亲被人扼死,她心里会是何等悲痛!
昔日强大到坚不可摧的凌家,外从沈振风、马道存、李莫延、贺元膺一干人等的落马,内从罗廷轩、凌妃、凌少乾的失势,一步一步地从外而内开始腐烂,到如今已腐蚀入骨,不堪入目。
从前的事情,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是四爷与六爷的推波助澜,导致许多真相水落石出,而今凌少乾的一举一动无异于自掘坟墓,怪不得旁人了!也可怜凌朝天一把年纪,骄傲了一世,竟到了只能负荆请罪的地步。
青烟取了件绛紫暗花披风为我披上,见我目光悠悠望向窗外,也默默不语,只静静在我身边站着。
我不禁心底发凉,拢了一拢衣裳,温然道:“君上今晚可去了郦嫔处?”
青烟神色掠过一丝怅然,道:“也没有。君上今晚原本歇在崇明宫的,方才郦嫔亲自去了崇明宫求君上为她父亲做主,还带上了小皇子,小皇子虽不懂事,见到大人哭自个儿也哭,直把人心哭的软了。”
“君上说了什么?”
青烟摇摇头道:“奴婢不知。只晓得君上将凌大夫打入了大牢,命人不得探视。”青烟顿了顿,又道:“凌丞相心里虽气愤,但始终是疼儿子的,那会子又去延禧宫紫霞殿求太后,太后气得头疼病犯了,也烦得给凌少乾求情开恩,凌丞相只好独自回去了。”
我“唔”一声,缓缓回到榻上坐着。
青烟微微抬头望了我一眼,缓缓道:“君上安抚了郦嫔几句,便遣人送她和小皇子回去了,这会子去了翠羽宫庄贵人那里。”
我点了点头,心里不禁一阵薄凉,他心中焦灼,忿怒,不安,或是抑郁之时,想到的第一人竟是墨染。
是啊,墨染那样贴心而温婉的女子,恍如海棠春睡,莲花半开,幽香自来。仿佛只须在她身边略一小坐,再如何慌乱的心便可瞬间沉淀下来,陶然忘却了诸多烦扰。弈璟的心中,总会有一角留给她,那个女子,也只能是墨染。
我惘然想起有一日弈璟在我耳畔道,珞惜,她小时候很像你,墨染,她曾经救过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