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到，弈璟的饮食宫中有多人层层把关，一向是由司膳司的许大人负责，他在宫中许多年，定然是容不得一丝差错的。膳食送来崇明宫也是有执事太监亲自品尝，却是哪一关出了错呢？
我迫切又问：“你现在可好了？”
他漠然一笑，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冷得令人发憷，却又侧过头望着我微微含笑道：“果真是心疼朕的人，你为何不问是何人所为？”
我深深靠在他坚实有力的臂膀上，轻声道：“我便是知道是谁，也是无用的，却也不能将他如何。倒是你，若知是谁下的手，却是定然不会留他轻易好过的。不过，弈璟若是告诉璃儿是何人伤了你，璃儿必会恨他入骨，帮弈璟一同恨着。”
他静静听完我这么一唠叨，轻轻抚上我的眉梢，仔细拂过我脸颊，低低道：“有太医在，朕不会有事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正见江明匆匆从外头进来，见我在此，也不多问，只道：“吏部徐先龄大人求见。”
“宣。”弈璟随口撂下一个字。
后宫不宜干政，这道理我是懂的，便匆匆起身道：“璃儿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弈璟可好？”
弈璟应了一声，便放开手任我去了。
从偏门离去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徐大人，微微有点熟悉的感觉。我才想起，徐先龄仿佛是四爷身后的人。不知是何时，偶然听六爷随口提起，从前似乎也出入过王府几次。我径自回去绯云小筑，不再往深处想这位徐大人。
出崇明宫时，我心中倏然一惊，弈璟原也是懂医之人，若是膳食中藏有毒，以他的能力是断断不会毫无知觉的。是何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对帝君下毒呢？用毒手段竟如此高超！
弈璟的毒，真的都解了么？
我的眉头瞬然蹙起，心中不禁有些惶然的沉沉悒郁，眼中仿佛有温热晶莹的东西落下。他还是那样苍白，甚至是虚弱，仿佛耗费了许多力气。
回过头时，崇明宫依旧是高傲威立的气息，冰冷的琉璃瓦在冬日凄清的阳光下金碧辉煌，飞檐角的雕刻金龙乘奔御风。参天古木，幽幽檀香，几朵淡淡白梅摇曳枝头，掩抑不住的孤高清冷。
崇明宫，一向如此清冷。因为在历朝历代，它永远只住着一个人，一个君临天下、万人之上的帝王。
却只是我在之时，这偌大的宫殿仿佛才不会显得太孤清。
这么多年，弈璟一直是这么过的。
我并不敢奢望因我的出现，能在赵国的史书上改变一些什么。盼只盼，因有我的存在，不再让这宫殿再有多一丝的凄清。
回到绯云小筑时，紫曦正悠然清闲地坐在暖榻上，口中含着一块桂花方糖，乐得逍遥自在。
见我回来，忙放下手里的茶，笑道：“姐姐可见到君上了？”
“嗯。”我点了点头，与她同坐在榻上，道：“君上身子好了许多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她盈盈一笑，梨涡轻陷，眼眸一如往日清澈明丽，道：“我岂有姐姐一半儿的担心？”
我微微一愣，许久才淡淡笑问：“紫曦喜欢君上么？”
“啊？”她似乎不曾想过我会这样问，清澈的眼眸睁得极大，清澈得仿佛快要滴出水来，却是紧紧抿着嘴，似笑却又不敢笑，究竟是忍不住，才淡淡垂眸，掩面笑出声，道：“不怕姐姐笑话，我进来赵国前，在北夏原是有个极相好的哥哥。”
她浅浅一笑，又继续道：“他是个琴师，尤善古琴。他的琴弹得最是好，他也爱看我跳舞。我原是想到了适当年龄，出了宫与他一起的，却无奈……无奈……”
无奈却进了大赵的宫门。
可却见她形容丝毫不见伤心之色，只淡淡笑着。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握紧她的手，她的手依旧是暖的，倒是我，有些许冰冷。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原来紫曦也曾有自己中意的男子，却难逃命运的安排，只能长长相隔，相忘于宫墙之间。
我怕戳了她的伤心事，却见她犹是高兴，奇道：“紫曦不伤心么？”
她却眉角一扬，摇了摇头，舒了一口气，含笑道：“我才不伤心。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自然是好，可待的久了，我便会想念从前一人逍遥自在，如今成了帝君的美人，我只盼还当如从前，高兴一天便是一天。”
她转头来看我，笑问：“姐姐，紫曦这样想究竟是对是错？”
我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我的心到底不如她纯净无邪，却似藏了沉甸甸的心事。弈璟那日去落华殿见紫曦，她素来与我最为要好，我却生了嫉妒之心，对她有了些许芥蒂。
紫曦见我不语，又笑道：“君上来我这，我便好吃好喝待他，他若不来，我心里也自在。倒是姐姐，君上如今与你最好了，我也替姐姐高兴。”
我感激地望着她，只能心中暗道一声“谢谢”，在这冰冷的后宫，只有弈璟一人到底是不够的，原来我还有紫曦。
她一向热情如暖阳，似灿灿的阳光肆意洒满遍地，不沾染尘世一分一毫的污垢。我不由怨起自己，我却为何也成了那样小心眼的女子呢。她是那样单纯的人，又如何知道别人存了怎样的心思呢？
冬日清净，凛冽的寒意中更是满目荒芜似的苍古。横波湖的梅花虽不如惜春苑开的好，却倚湖而立，傍水而居，丽而不妖，清而不玄。如一清秀女子素面朝天，别有清新淡雅的意蕴。
伫立湖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听风生水起，嗅寒梅清韵，即便是在严寒之际，我却也珍视梅花这难得好的姿态。总觉得横波湖的梅花要比别处的颜色浅些，却也说不出是怎样的浅。
梅花看久了，心情也更顺畅舒服，我的心也渐渐在这波谲云诡之中趋于平静。即使寒风吹得肌肤生疼，我也情愿。
今日又教青烟陪我到横波湖走了一遭，玉容、青芜也跟着来了。正是年初二的时节，前日与昨日宫里皆是热闹至深夜。夜里燃放的爆竹烟花散落了一地的残片，早早便有宫人起来清扫干净了。
远远便望见横波桥上，一女子长身玉立，瘦削的身影临湖而立，任由长发在风中轻舞，寒风刺骨似乎也动不了她分毫。
仔细站近一看，却是许贵人。
想必是听闻身后有动静，她回头来望，见是我时却一点也不为吃惊，却旋即清冷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璃贵人。璃贵人出门一向都如此大的排场么？”
我朝身侧淡淡一望，淡淡道：“青芜，你带她们下去吧，我与许贵人说会子话。”
“是。”青烟恭顺应了一声，便带着身后的宫人下去了，只留我一人在横波桥上，与许贵人。
她眼中含笑，却携着森森的凉意，轻哼一声：“这外头天寒地冻的，风吹起人来可不管谁身娇肉贵，璃贵人偏不在宫里暖和身子，若是冻坏了，君上可是会心疼呢。”
我澹然一笑，柔声道：“多谢许贵人挂念。我横竖不过是闲来无事，才来这横波湖走走。许贵人是有身子的人了，从前如此在外头碰碰撞撞的不打紧，如今却不同了，若是肚子里的皇子，或是帝姬，伤着了一分一毫，君上同样会心疼的。”
许贵人神色诡秘怕人，步步向我逼近，我心中不禁骇然，慌忙后退两步。
她一手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此时正一个多月的身孕，还未见显。她的笑颜在冷风之中更显犀利，牢牢地望着我，道：“你如何得知这孩子是皇子或是帝女，若是旁人的呢？呵，其实我亦不知这个孩子是何人的。是君上的，或是云破月的？哈哈哈……”
“你真是疯了……”我背后津津的凉意，不觉中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字字锥心刺骨，数不尽的凄凉悲痛，脸上却笑得那样柔美。我还未发觉，她仿佛又瘦了，下颔尖了些许，容颜也比往日倦怠许多。
我冷冷道：“你不怕这话传到帝君耳朵里么？”
她轻“呵”一声，目涩无神，“怎么会呢？璃贵人多虑了。因为，你已是杀我腹中孩儿的凶手，你便是知道我这么多，手里抓了我的把柄，可君上岂会信一个罪妇的妄言呢？他会信么？”
我猛然抬头，心中惊悚，颤颤问：“你在说什么？”
她疾步过来抓紧我的手，不断地挣扎，口中惊怨，亦有不忿，喊道：“璃贵人！你要做什么！不要啊——”
我心中慌乱，尚不知她意欲为何，她却几声大笑仰过身子，狠狠纠缠着推了我一把，借我掌中推力，翻身便滚入横波桥下冰冷的湖水之中。
她拼命在猛烈水中挣扎，又破声连喊“救命”，才有附近的侍卫与宫人闻声赶来，纷纷“噗通”跳进寒水里，不顾那冰寒的水温，许久才将她救了上来。
此时，许贵人脸色已苍白如纸，几绺湿淋淋的头发胡乱散在额前，青袍尽湿透了，浑身哆嗦，凌乱不堪。
倏然之间，她略有了些模糊的意识，便伸手紧紧按着腹部，脸上露出极具痛苦的表情，发出微弱的呻吟：“孩子……我的孩子……好痛……”
正月的湖水何其冰冷，人又穿着厚重的棉袍，浸湿了的身子必然十分沉重，寒彻入骨，便是寻常体格健壮的男子也冻得麻木了，更何况她如今是有了身孕的弱女子！
那孩子，想必是保不住了。
我嘴角不禁一抹冷笑，你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