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时有淡淡花香迎风穿帘而入，紫薇花，这时候应是刚开了吧。
今日原是无事，便想早早睡了，只是一直辗转难眠。我随意系了件白裙，趴在窗前，夜风裹着紫薇花香，沁人的凉。四爷他，也应是很喜欢这紫薇花的，府里许多院子种了不少，独我这里开得最好。
我住的馥雪斋原来无人居住，紫薇花这般娇娆多姿，终是无人赏识，只是今年，我还能看多久呢？
此刻的他，又在做什么？是在为黄河水患的救济劳心伤神，还是依旧皱着眉头苦思官员配置？
四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在念绋心里，你已经不仅仅是个王爷了。四爷，我的心，你可有知道？
沉思许久，一阵箫声循着月色缓缓而来，悠扬宛转，夹带着箫声独有的凄清，似轻泣，似低诉，细听来是一曲《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绿竹已经睡下，我束了束衣带，掩了门便离开馥雪斋，踏着一地银白，寻着那箫声走了一路。
脚步随着箫声，蓦地戛然而止。月光下，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英姿挺拔，徐徐放下箫的那一刻，浓黑的长发在风中轻舞，又缓缓落在腰间，翩翩君子，云淡风轻。
“你来了。”他淡淡笑着，似乎原就是在等我的样子。
我躬身行了礼，他把那玉箫别在腰间，扶我起来，我想起刚才那箫曲道：“四爷日日操劳，箫声里竟也忧心着家国天下。”
他抿嘴不语，我继续道：“如今的大赵在九州之境富甲一方，有明主，有忠臣，国事蒸蒸日上，北方的强敌大齐也无昔日之势，四爷为何又奏这故国之音呢？”
他“嗤”的一声笑了，“你倒是懂这其中许多。那……念绋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我看着天上莹润如水的月亮，轻舒了口气道：“每一首曲子都有它的灵魂，念绋心情极佳时，喜欢笛子，因为笛声轻灵，心情不佳时，便喜欢古筝，感觉筝声便像泪水。”
我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脸，嘴角轻扬，一直有微微的笑意荡漾，“王爷吹的是幽怨的箫，应是心里烦忧，但在念绋面前，王爷却笑得如此好看。”
他淡淡笑笑，没有说话。两人便在这条铺满月光的紫薇花道上，一直走，沉默而宁静。而此刻，每一寸脚步，都已让我力不从心。
身边是弥散着淡淡梅香、温和清朗的男子气息，然而他深邃的眸子里尽蕴含着我猜不透的神色。栖息枝头的鸟鹊扑腾着翅膀，树梢间蝉儿偶尔慵懒地扯几下嗓子，然后又归于一片宁静。
我不知晓，在这条沉默的路上会走多久。
“念绋，”他突然停了脚步，“嗯？”
他侧过头，凝视着我，“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
我怔了怔，笑着说：“四爷身份尊贵，胸怀天下，自当受世人景仰敬慕。”
他轻抿了笑意，道：“世相迷离，我只问在你心里。”
我垂了垂眼，在我心里吗？第一眼时你浓如烈酒一般深情的眸子，烛光洒下时你一袭背影恍若尘世繁华下的绝世独立，紫薇花前那一洞清箫，指尖轻弹之处点点皆是我怦然心动，不管世俗浮华如何渲染，在你这里尽化作过眼云烟……
这些我却说不出，只尴尬地笑了笑，“四爷对我有恩，也待我好，总之……王爷很好。”
他伸手拂过我凌乱在眼角的几缕头发，揉揉我的脸，“我们才认识几天而已，你对我有几分了解？又怎知我好？”
他认真地说，“你记着，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绝对的好，不要轻信任何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有背叛你的时候。”
他脸上难得的严肃，我默默点了点头，“念绋，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他淡淡道。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四爷是念绋的恩人，念绋为王爷做任何事，都是愿意的。”
“若是牺牲你一生的幸福呢？”
我诧异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是我读不懂的光芒，我放在心里认真咀嚼这句话，可他抿了抿嘴，一笑而过，手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傻瓜，不说了。其实我叫你出来，是有另一件事。”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你去换一身衣服来。”
金玉坊是怀阳城最大最豪华的乐坊，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上到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几乎是无人不晓。
罗绮丛中，烟花帐里，金玉坊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之处，金樽清酒，对月言欢，它亦是文人骚客聆音赏乐之处。
坊主雁西泠年方二十，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倾城美人，更是当朝第一权臣凌朝天的干女儿。
我悻悻地看了他一眼，“四爷为何带我来这里？”他端起一杯酒，看向楼下，缓缓道：“待会就会见到你想见的人了。”
我撑着下颚，静静的看着楼下人来人往，酩酊大醉的富家子弟，浓妆艳抹的风尘艺女，谈笑风生的达官贵人，低眉抚琴的清倌雅姬……
许久，对面二楼走下一位身着墨蓝华衣的女子，发如流瀑，冰肌似雪，不似寻常艺女巧笑倩兮，而眉目间皆是睥睨世人的冷艳气质。
一旁的丫鬟在她耳边低诉几句，她抬头朝我们这看了一眼，唇边轻抿着冷冷的笑意，难道她认出我是女儿身了吗？
我微微侧了侧头，无意瞥见她跟四爷的眼神有了刹那间的交集，王爷却依旧表情淡淡，独自饮酒，难道她中意的是四爷？
片刻，在蓝衣女子身旁的丫鬟端了一壶酒上来，笑着对四爷说：“四爷难得来此，我家雁姑娘特地备了一壶好酒款待。”
原来这就是名动怀阳城的雁西泠。我抬眼看了看四爷，他微笑着对那丫鬟点点头，便挥了挥手，遣了逐客令：“你先下去吧。”那丫鬟刚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便匆匆行了礼离去。
我低头喝着闷茶，问道：“四爷带我来可是见她？这位雁姑娘似乎对您有意呢。”
他浅笑不语，眼里似藏着诡秘，许久道：“念绋不喜欢我来见她吗？”他端起雁西泠赠的酒，缓缓倒了一杯。
我牵强着笑道：“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四爷想见的人原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轻笑了一声，未曾作答，眼睛又流转到楼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楼下的墨蓝华服女子正与一位绛色锦衣男子坐着说话，那男子对她俯首帖耳、百般依顺，她却一直不冷不热的，偶尔点点头，淡淡笑了又恢复了冷冷冰冰的孤傲模样，如同一朵孤高冷傲的白梅。
忽然乐坊四围灯光暗淡下去，只留舞台中央一抹柔和的淡黄色光，古筝柔美空灵的乐音缓缓袭来，乍然花瓣倾洒，像漫天雪花轻扬，一女子身着雪白羽衣，手握白绸，徐徐从顶楼飞下，淡黄色光忽灭。
晶莹的银色灯光骤起，那女子缓缓落到舞台中央，曼妙舞姿翩若雪舞、矫若游龙，雪白的宽袖飞快地舞动，如若天使的羽翼，在场的男子无不惊叹，只可惜灯光暗淡，看不清摸样。
看向王爷时，他也同楼下的男子一样，目不斜视，却蓦地轻声问了一句：“这个女子，你该认识吧。”